（二）人生從零歲開始

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什麼最讓人恐懼的，那必然就是截然的黑暗。

黑暗。

帶著血腥氣息的黑暗。

我試圖睜開眼睛，但總是無法如願，鼻腔滿是一股濃厚的羶臊氣味，而且渾身都在發疼。好痛！這是在哪兒？

「啊……用力……還差一點……」

什麼聲音這麼吵？

聽起來好煩，嘮嘮叨叨的，只覺得全身像是被一團緊窄的東西包裹住了，四面八方都是可怕的壓力，朝我的身體和四肢推擠過來，但怪的是我竟然無法看見這壓迫自己的力量是什麼，而這陌生的壓力始終讓我掙脫不開，被推擠著勉強地挪動，我掙扎著想要掙脫這樣的恐怖束縛，身子卻怎麼也動不了一分一毫。

這感覺好奇怪……好難受，彷彿頭都要炸開來了……唉呀……疼啊……

「好！頭已經出來了，快，用力！吸氣……推！用力推……快推！」

這男人的聲音真讓人討厭，就聽見他一直大呼小叫，囉哩囉唆個沒完。

忽然陣陣強烈的壓力猛然襲來，包裹全身的力量又一窒，我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快被擠得散了，但那力道一波波傳來，好像永不停止似的，這感覺真的好疼，好痛吶！

我叫不出聲音來，只能在心裡喊著：不要啊……不要再擠了……

「啊——」一個女人刺耳恐怖的尖叫劃破空中，把我的耳膜都快震得聾了。

「出來了……出來了……」

四周擠壓的阻力終於消失，我鬆了口氣，感覺渾身舒暢地從那緊繃的壓迫中釋放出來，可是四肢軟綿綿的，怎麼也使不上力，只能任人東晃西晃地遞過來遞過去，從一雙陌生的手，輾轉抱到另外一雙手上。

等一下，這是什麼情況？

我怎麼有這種怪異的感覺？

想要睁開雙眼，但眼皮上面好像有什麼東西黏附著，讓我無法如願，卻又感覺到這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似地，通體被人撫摸個遍，然後是香皂的氣味和溫熱的水，將我包裹在一個奇幻的空間之中。

醫護人員七手八腳，替剛降生的嬰孩洗澡，接著迅速地用塊布包了起來，抱到床沿道：「柯太太，恭喜呀！」

一個疲倦的女子聲音，無力地問道：「女的嗎？」

另一個聲音回答：「是個兒子呢！」

「兒子？可是羊膜穿刺——」那女子聽起來有些困惑，但聲音裡顯現岀一股強烈的欣喜：「真是個男的？」

「是啊！」前一個聲音又回道。

我懂了。

原來這個女人剛剛在生孩子，哼，生了兒子有必要這麼開心嗎？都什麼年代了，男生女生恰恰好，有的人還不孕呢！

等等。

這個女人的聲音好熟悉，雖然聽起來有點虛弱，可是，我知道自己認識這個說話的女人。

那個男的嘟噥著說：「怎麼沒哭啊？」

「先清洗一下血塊！」

一塊軟軟的溫熱紗布在我全身胡亂抹了起下，有隻戴了手套的手指在我嘴裡掏了兩番，很快又擦了擦我的臉，通體乾淨起來的感受讓我覺得舒服了起來，可是下一秒，那雙手把我的身子倒提了起來，用力在我的屁股上拍了兩下，疼啊！誰敢那麼大膽子打老娘我？

「還不哭？」那聲音又道：「嘴裡清乾淨了沒？」

雖然遭到這樣的摧殘，我還是稟承天生優秀的忍性和耐力，不哭！我告訴自己，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

我突如其來又被人倒吊著，那隻讓我恨之入骨的手再次狠狠擊打我的臀部，比起剛剛還更大力，驟然受痛之下，我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放聲嚎啕大哭起來。

「哇……」

我疼得掉淚，卻發覺那響亮的哭聲像是嬰兒嗷嗷的嗚咽，過了一會兒，一雙手溫柔地將我摟在胸前，而我也睜開眼睛看見了那雙手的主人，嚇得頓時呆若木雞。　

「乖……不哭……」娟娟搖晃著我，並沒有發覺我大睜的驚訝雙眼，正死死地瞧著她。

「這孩子真貼心啊，媽媽一抱就不哭了。」

我軟綿綿的脖子無法轉動，不知道那個說話的人到底是誰，但從那發出聲音的方向聽來，應該是剛剛狠揍過我的男人；嘗試伸了伸手，眼前那小小的肢體被包裹在一團紗布裡面，而我眼前的妹妹，卻變成個龐然大物，坐在一張床上歡欣地搖著我，有些溫濕的水珠落在我頭上，不知是淚還是汗水。

這是怎麼回事？

雖然頭還疼得要命，但這比不上剛被人打屁股的切膚之痛更讓人清醒，我試圖回憶一下，今晚是耶誕夜，就在不久前，我買了蛋糕，帶著酒去找娟娟，結果幾個臭小鬼把我帶的巧克力蛋糕弄得一團糟，接著……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我飛身過去解救母女二人的慘狀，那景象清晰得讓人難忘，而我被倒下來的桌腳正對著額頭砸中了，後來應該昏死過去。

然後呢？

為什麼我現在人會在這裡？

窩在娟娟的胸前，我這時清楚地聞到四周消毒藥水的氣味，感受到背後那隻手輕柔的拍撫，也在剎那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天吶！我變成一個嬰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