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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21 16:13:27瀏覽2193|回應0|推薦5 | |
您難道沒發現我們即使私底下也不談論這件事嗎?
再過個幾十年、幾世紀,這一切都將蒙上神祕的色彩……
這些地方只會留下不可考的神話與傳說……
我害怕下雨──這就是車諾比核災造成的。
我害怕下雪,害怕森林。雲我會怕,風我也怕……沒錯!
颳風時我會不自覺地想:這風是從哪裡吹過來的?是不是夾帶了什麼東西?
我這話說的不是什麼抽象概念,也不是邏輯推論,純粹是我個人的感受罷了。我們一家深受車諾比核災所苦……尤其是我心愛的兒子……他正好出生於一九八六年的春天,如今得天天和病魔搏鬥。動物知道什麼時候能生,能生多少,就連蟑螂也不例外,但人沒辦法,造物主並未賜予我們預知的天賦。前不久報紙刊出一篇報導,一九九三年光是在我們白俄羅斯境內,墮胎數目就高達二十萬。
車諾比核災是主因。我們現在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大自然彷彿潛伏著伺機反撲。
若是查拉圖斯特拉5碰上這種情況,肯定會喟然而嘆:「哀哉!光陰何往矣?」我反覆思考了許多,試圖尋索意義和答案……車諾比核災可以說是動搖俄羅斯人民族心理的一場浩劫。您想過這個問題嗎?有人寫道:炸毀的並不是反應爐,而是整個固有的價值體系。這論點我當然同意,但這樣的解釋我總覺得仍有不足之處……恰達耶夫6第一個指出,我們的問題在於仇視進步、反對科技與工具的態度。換作是我,想法也是一樣的。
您看看歐洲,自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人家的世界觀就以善用工具與理性思維為核心。這點體現在人民對於匠師與工具的尊重。列斯科夫有一則著名的短篇小說《鋼鐵性格》。講的是什麼?
講的就是俄羅斯人馬虎草率的個性。這是探討俄羅斯時不可忽略的重點。
德國人仰仗工具和機械。那我們……我們呢?
要匡亂反正,行事卻又任性妄為。不管去哪裡,比方說基日島好了,您會聽到什麼?您會聽到導遊神氣地讚嘆,島上的教堂在建造的時候全靠斧頭,沒用到半根釘子!與其鋪一條經久耐用的道路,我們寧可著眼在巧奪天工的細活上──就算馬車半路陷入泥淖也無所謂,至少我們坐擁稀世珍寶。再者……我認為……是的!這是我們在十月革命之後一躍超前,迅速工業化的報應……同樣地,西方國家在紡織工業發展的年代,人和機械同時進步,一起改變,遂而逐漸意識到何謂科技,以及如何從科技的角度去思考。
反觀自己,我們的農夫在自家庭院幹活,除了雙手之外,用的是什麼?到現在用的仍然是斧頭、釤鐮和刀子。單憑這些料理一切大小事務。嗯,還有鏟子。俄羅斯人又是怎麼對待機械的呢?開口閉口都是髒話,不然就是捶啊踹的。對機械,我們不只不喜歡,根本是痛恨、瞧不起。說穿了,我們壓根兒就不了解自己操作的是什麼東西,也不清楚這玩意兒的能耐有多大。我不知道在哪個地方讀到,據說核電廠的工作人員經常戲稱反應爐是湯鍋、茶炊、煤油爐、火盆。這就跟「我們拿太陽來煎蛋吧」一樣,是一種傲慢無知的表現!
車諾比核電廠的員工有不少是鄉下人,他們白天在反應爐工作,下班便捲起袖子整理菜園,或是回隔壁村的爸媽家裡,拿起鏟子幫忙種馬鈴薯,舉起草叉澆灑糞肥……收成作物同樣全憑雙手……他們的意識中存在著石器時代與原子時代的時間斷層,而人就像鐘擺一樣不斷來回徘徊於兩者之間。
您試想一個畫面:火車奔馳在出色的鐵路工程師所打造的鐵道上,但列車駕駛卻是古代的馬車夫。俄羅斯一直以來就是遊走在原子與鏟子兩種文化中間。科技講求條理?對國人而言,那是一種壓迫……就像被銬上足枷、套上鎖鏈一樣。我們人民的感性勝過理性,天生放蕩不羈,追求的不是自由,而是恣意的生活。對我們來說,條理是壓制的手段。我們的懵然無知有個特別的地方,和東方人的愚昧頗為相似……我是歷史學家……以前曾經做過不少語言學和語言哲學的研究。
我們用語言思考,語言也會因為我們而思考。我生長在一個知識份子家庭(曾祖夫是神父,父親是聖彼得堡大學的教授)。十八歲那年──或許是在更早之前──我開始閱讀地下刊物,接觸沙拉莫夫和索忍尼辛的作品。那時候我才突然明白,勞改營的文化深深影響著我和我們整條街上每個孩子的童年。我小時候使用的詞彙全是流行於囚犯之間的黑話。
對於還是青少年的我們,把父親叫做「老猴」,把母親叫做「老查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九歲的時候我還學會一句:「惡馬惡人騎,臭……屄拄著大鳥俠。」對!講話就是這麼沒教養。甚至連遊戲、順口溜和謎語也是黑話連篇。因為囚犯並不是關在遠不可及的監獄裡,而是和我們生活緊密相連的一部分。阿赫瑪托娃7曾寫過這麼一句話:「半個國家的人慘遭監禁,半個國家的人難逃囹圄。」
我想這種深植在我們內心的勞改營意識勢必會和文化、文明,還有同步相位加速器產生衝突……當然……無可否認的……在蘇聯時代特有的異教信仰濡化下,我們相信人是主宰,是萬物之首,有權對這個世界為所欲為。套一句蘇聯生物學家米丘林的話:「我們不能被動等著大自然施予恩惠,我們應當主動取用才是。」於是,我們試圖將人民欠缺的素質強加在他們身上,甚至懷抱著世界革命的春秋大夢,妄想改造人類和環境,改造一切。
對!布爾什維克有一句著名的口號:「我們要用鐵腕將人類推向幸福!」這句話凸顯的是一種施暴者的心理,以及不合時宜的唯物主義思想,同時也是對歷史和自然的挑戰。這種事情會不斷重演……一個烏托邦幻滅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烏托邦。
如今,人人突然開始把神掛在嘴邊,一邊談神,一邊談市場。可是在古拉格,在一九三七年大恐怖時期的監牢裡,在一九四八年抨擊世界主義的黨員大會上,在赫魯雪夫強拆教堂時,為什麼就沒有人去尋求神的庇佑呢?
在當今這個世道,俄羅斯的尋神運動背後滿是詭詐與虛偽──
一手轟炸車臣的民房,屠殺平民百姓,一手拿著蠟燭在教堂禱告……我們只會來硬的。我們寧可選擇AK突擊步槍,也不願意好好溝通。俄羅斯的坦克手因戰火被燒死在格羅茲尼,他們的屍首和遺物讓人用鏟子和草叉堆疊在一起……總統和將軍一得知,隨即為他們的遭遇祈禱……這畫面在電視上轉播,全國國人都看到了……
我們需要的是什麼?其實也就是一個答案罷了:
俄羅斯是否有辦法像二戰後的日本和德國一樣,
通盤檢討自己過去的作為?
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勇氣接受思想轉變?
然而,這些問題沒有人願意談,大家只關心市場脈動、國有財產私有化的有價證券及支票……我們再度為了生計拖磨,將所有精力都投注在這些事情上……人丟失了靈魂,又一次陷入孤獨的絕境……如果我們的生命就像點火柴一樣轉眼即逝,那麼這一切、您寫的書,還有我那些漫漫無眠的黑夜又是為了什麼呢?
答案也許不止一個。
我們當然可以用蒙昧未開的宿命論來解釋,不過答案也可能更為深遠複雜。俄羅斯人總是需要有個可以信仰的東西,以前是鐵路、青蛙(就像屠格涅夫的小說《父與子》中的巴札洛夫)、拜占庭制度、原子……現在則是市場經濟……
蘇聯作家布爾加科夫在《偽君子的奴役》這齣戲劇中寫道:「我造了一輩子的孽。我是個戲子。」作家意識到了藝術的罪孽,以及其本質上窺視他人生活這種違道悖德的特性,然而窺視正如同感染者的血清,得以用來接種他人的經驗。車諾比核災是杜斯妥也夫斯基式的議題,讓我們可以從中試著論辯人類的無辜。也許根本沒這麼複雜,也許我們只要躡著腳,走到世界的門邊停下來,好好讚嘆一番世界的美妙,然後乖乖安身立命就好了……
──雷瓦里斯基,歷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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