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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21 15:56:06瀏覽1607|回應0|推薦2 | |
孤獨人聲│我不知道該談什麼,死亡還是愛情?
也許兩者沒什麼不一樣……到底要談什麼呢?
我們新婚不久,出門逛街總是牽著手,就連去商店買個東西也是形影不離。我老對他說:「我愛你。」但是,那時候的我還不明白自己愛他愛得有多深,我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我們住在他服務的消防分隊的宿舍二樓,同一層樓還有另外三戶年輕家庭,大家共用一間廚房。一樓是停消防車用的,紅色的消防車。這是他的工作。我一向都知道他人在哪裡,或是發生什麼事情。那天晚上我聽見外頭一陣騷動,喊叫聲此起彼落。我探出窗外,他瞥見我,說道:「把氣窗關好,快回去睡。核電廠失火了。我去去就回來。」
爆炸我是沒看到,只見火焰把四周和整個天空照得通亮……火舌直衝天際,烏黑濃煙大量竄出,空氣熱得懾人。我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他的蹤影。之所以會有黑煙是因為發電廠屋頂鋪的瀝青起火燃燒。事後回想起來,他說當時簡直像是走在樹脂上一樣黏答答的。其他人滅火的時候,他往上攀爬。碰到燃燒的石墨弟兄都是直接用腳踢開。他們沒穿消防衣,只套件襯衫就出發了。
沒有人警告他們,大家以為只是一般的火警……
四點,五點,六點……我們本來打算六點要回他父母家種馬鈴薯。從普里皮亞季1到他父母親住的斯佩里日耶村2有四十公里遠。下田耕種是他的最愛……我婆婆常說,她和公公兩個人本來是不願意放他去大城市闖蕩的,甚至還蓋了棟新房子給他。但是,後來他被徵召入伍,去到莫斯科的消防隊服役。回老家的時候說:「我只想救火,其餘一概免談。」(沉默)
有時候我似乎聽得見他的聲音,好像他還活著一樣。我就是看相片都沒有這麼激動過。
只不過他根本沒喚過我,即使是在夢中,也都是我在呼喚他……
七點……七點鐘有人通知我他人在醫院。我連忙飛奔過去,但警察在醫院四周築起人牆,誰也不放行,只見救護車陸續開進醫院。警察大喊:「車子輻射超標,不要靠近!」除了我,其他人的妻子也趕了過來。這些女人的先生都是當晚到核電廠出勤的人。我有個朋友正好是這家醫院的醫生,我四處找她。一見她下車,我隨即拉住她的袍子央求:「讓我進去!」「不行!他現在情況危急。他們所有人的情況都很不樂觀。」我抓著她不放:「讓我看一眼就好。」「好吧!」她說,「動作快,最多十五、二十分鐘。」
我終於見到他的人──全身浮腫,腫到連眼睛都不見了……
「我們需要牛奶。很多牛奶!」朋友告訴我,「他們每個人至少得喝三公升。」「可是他不喝牛奶。」「不喝也得喝。」這間醫院很多醫生、護理師,尤其是病服員後來都病死了。
當時沒人料到會有這種下場……
作業員什申諾科早上十點死亡。他是頭一個走的,去世於事發當天……我們聽說瓦礫堆下還壓著另一個叫霍捷姆丘克的。他沒獲救,灌混凝土的時候一起給埋了。當時我們都沒料到他們所有人會是第一批喪命的犧牲者……我問:「瓦西里,現在該怎麼辦?」「快離開這裡!快走!你懷了我們的孩子。」我雖然懷有身孕,但我怎麼能棄他不顧呢?他求我:「快走!保住孩子!」「我得先幫你買牛奶,其他的之後再說。」
我的好友塔妮婭趕到醫院……她先生齊貝諾科也在同一間病房。她的父親陪同她一起過來,不過他人待在車上沒下來。我們開車到最近的村莊買牛奶,大約在城外三公里處……我們買了很多罐三公升裝的牛奶,總共六大罐,免得有人沒喝到……他們個個喝完牛奶都吐得一塌糊塗……然後便一直處在昏迷的狀態,完全不省人事。醫護人員幫他們打點滴。
不知道為什麼,醫生竟然斷定他們是毒氣中毒,完全沒人提到「輻射」這兩個字。
至於城裡則是開進很多戰車,所有道路封閉,隨處可見軍人走動,電車和火車也一律停駛,甚至有人用一種白色的粉末在清洗街道……我很苦惱明天該怎麼到村裡買新鮮的牛奶給他喝。沒有人說是輻射。只見軍人個個戴著面罩……市民還是照常上街買麵包、糖果。店裡擺放著盒裝的甜點……生活再平常不過了。卻有人拿著不知名的粉末在清洗街道……
一到晚上,醫院便封鎖起來不准進入,周邊人滿為患……
我站在病房窗戶的外頭,他朝我走近,吶喊著,模樣是那麼的絕望!
有人聽說病患晚上將移送至莫斯科。在場的妻子聚在一塊兒決議:「我們要和先生一起走。讓我們見我們的丈夫!你們沒有權利這麼做!」女人又是打又是抓,站成兩列隊伍的士兵於是把我們往後推。這時一名醫生走了出來,證實他們的確要搭機前往莫斯科,吩咐我們回家幫先生帶些衣物,因為去核電廠出勤穿的都燒掉了。公車停駛,我們只好用跑的穿越整座城市……但等我們拎著大包小包趕回來時,飛機早就起飛了。他們故意耍我們,好讓我們不要哭不要鬧……
入夜,道路的其中一向塞滿了公車(政府已經準備疏散民眾),另一向是一台又一台從各地調來的消防車。整條街覆蓋著白色的泡沫。我們踩著這些泡沫,一邊罵一邊哭……
收音機廣播宣布:「全城居民將暫時撤離到森林紮營露宿三至五天左右,請攜帶保暖衣物及運動服裝。」民眾得知要到野外踏青,而且這次有別以往,可以在森林慶祝五一節3,樂不可支。大家忙著張羅烤肉料,添購葡萄酒,有人還帶上吉他和音響。五一假期人人都愛!只有我們這些看著丈夫受苦的女人哭哭啼啼。
我不記得當初是怎麼走回家的……見到婆婆那一刻我像大夢初醒般:「媽,瓦西里人在莫斯科!他們用專機把他載走了!」我們那時才剛把馬鈴薯和白菜種下(一個星期後政府就撤離了整座村莊)。有誰料想得到?到了晚上我開始害喜。我懷有六個月的身孕,身體非常不舒服……
他人還在世的時候,我睡覺都會夢見他在叫我:「柳德蜜拉,我心愛的柳德蜜拉!」但是,他過世之後,我再也沒夢到他叫我。一次也沒有……(哭泣)一早起床我起了獨自前往莫斯科的念頭……「你這個樣子能去哪?」婆婆哭著說。於是,我們也幫公公打點上路的行李,婆婆說:「讓他帶你去吧。」公公把他們倆戶頭裡的積蓄全部提領出來。
一路上發生什麼事我已經沒有印象了……我們抵達莫斯科遇見第一個警察便問:「從車諾比送來的消防員住在哪家醫院?」由於當時我們已經習慣人家拿「國家機密」這種話來嚇唬我們,所以他肯告訴我們地點讓我十分訝異。
舒金斯基街上的第六醫院……
這是一家放射科的專門醫院,沒有通行證是進不去的。我塞了錢給守衛,她才說:「去吧!」並告訴我們在哪個樓層。後來我逢人就問,逢人就求,好不容易才進到放射科主任古思柯娃的辦公室等待。我當下並不知道她的名字,什麼都不記得,因為我一心只想見到他的人,一心只想找到他。
她見我就問:「親愛的,有小孩了嗎?」我怎麼能坦承呢?我得隱瞞懷孕的事,不然他們不會准許我去見他!幸好我的體型纖瘦,外表看不出什麼端倪。「有。」我回答。「幾個啦?」我思考了一下:「要說兩個,如果說只有一個,他們還是不會讓我去看他的。」「一男一女。」「既然有兩個小孩,看樣子也不必再生了。你聽好了,他的中樞神經系統已經完全受損,骨髓也是。」「應該沒關係,」我想,「頂多變得有點神經質吧。」「我再說一次:如果你哭,我會馬上要你走人。不准擁抱,也不准接吻。不要走得太近。我給你半個鐘頭的時間。」
不過我心裡明白,我是不會離開的。
就算要走也要帶他一起走。我對自己發誓!
走進病房……我看見他們一群人坐在病床上打牌,笑得很開心。
「瓦西里!」其他人叫他。
他回過頭來:「噢,兄弟啊!真是沒轍了,竟然連這裡她都找得到!」
他的樣子很逗趣。他平常衣服穿五十二號,現在卻套著四十八號4的病人服。袖子太短,褲管也不夠長。不過還好有醫生給他們注射一種不知道是什麼的溶液,臉上的浮腫已經消下去了……
「你怎麼一轉眼人就不見了?」我問他。他想過來抱我。「坐下,坐下。」醫生不許他靠近我。「有什麼好抱的。」我們把這事拿來說笑。所有人一下子全湊了過來,連其他病房的也跑來。都是普里皮亞季來的同鄉。他們一夥二十八人都是飛機載過來的。大家七嘴八舌地問:「那裡怎麼樣啦?我們老家還好嗎?」我告訴他們市民開始撤離,全城的人得離開三五天的時間。
大夥沉默不語……在場有兩個女人,其中一位事發當天在守衛室值班,她哭了出來:「我的天啊!我的孩子還在城裡。他們現在怎麼樣?」我想和先生單獨相處,哪怕是一分鐘也好。大夥感受到我的心意,每個人各自胡謅了個藉口便走出病房到走廊上去了。等所有人散去,我對他又是抱又是吻。他往後推開身子:「別坐在我身邊。去拿張板凳吧!」「你少聽他們胡說,」我揮了揮手,「你看見是哪裡爆炸了嗎?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不是第一個抵達事發現場的嗎?……」「弟兄都認為應該是遭人蓄意破壞。」
當時大家都抱持著同樣的想法。
隔天我到醫院,發現他們每個人已經被安置到獨立的病房。院方禁止他們離開病房,連彼此交談也不行。他們只好像敲摩斯密碼一樣扣著牆壁溝通。醫生解釋道:「每個人的身體對輻射量的反應都不一樣,同樣的量有的人可以承受,有的人卻無法負荷。」凡是他們待過的地方輻射都超標,連牆壁也不例外。左右病房和樓下病房無一倖免。院方遷離所有病人,樓上樓下不敢留下半個人……
他整個人脫了形,我每天見到他就像見到一個陌生人一樣……他身上漸漸浮現灼傷的痕跡……起初,口腔、舌頭和雙頰上只是局部潰瘍,後來傷口卻漸漸擴大,泛白的黏膜一層層脫落。他的臉色和膚色有的地方青,有的地方紅,有的地方是灰褐色……但他還是我最心愛的人!我對他的愛沒辦法用言語表達,沒辦法用文字描述,也沒有人可以體會……幸好一切來得快,根本沒空胡思亂想,也沒有時間掉眼淚。
我愛他!我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們才剛結婚,還在甜蜜的熱戀期……出門上街,他還會牽起我的手轉圈圈,一下親這裡,一下親那裡。路人看了都難免莞爾。
我們在治療放射性重症的醫院裡總共只待十四天,
短短十四天一條生命就沒了……
我先生的骨髓移植手術是由美國的蓋爾6博士操刀。他安慰我:「希望雖然不大,但還是有的。你看他身強體健,又年輕力壯!」院方通知我先生那邊的親屬過來進行骨髓比對。他的兩個姊妹特地從白俄羅斯飛過來,在列寧格勒7服役的弟弟也趕到莫斯科。妹妹娜塔莎當時年僅十四歲,害怕得哭個不停。偏偏她的骨髓最合適……(靜默)我現在終於能坦然陳述這件事……要是以前,我是沒辦法的。
這些話十年來我沒對任何人說過,十年啊……(靜默)
他的身體狀況惡化到我一步也不敢離開,哪怕是一分鐘都不行。他不停叫喚我的名字:「柳德蜜拉,你在哪?我心愛的柳德蜜拉!」他叫啊叫……其他弟兄則是給士兵照顧。因為病服員不是拒絕,就是要求穿防護衣,所以後來都改派士兵負責,不管是清理便盆、擦地板,還是換床單,大小事一律由他們一手包辦……我不曾過問這些士兵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因為我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每天都會傳來死訊:提舒拉走了,提特諾科走了,某某某也走了……
這些消息就像砸在頭頂的榔頭打擊著我……
他一天排便二十五至三十次,排遺帶血和黏液。手腳的皮膚開始龜裂……全身起水泡。他只要一轉頭,一撮撮的頭髮就掉落在枕頭上……即使如此,他仍舊是我的另一半,是我心愛的丈夫。我自嘲著說:「這樣倒方便,省得整理頭髮。」不久醫院幫所有人把頭剃光,我先生則是我幫他剃。我想親自為他做所有事情。只要身體還撐得下去,我二十四小時都會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我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就算錯過一分鐘我都捨不得……(掩面不語)我哥到醫院後嚇得直說:「我不准你進去。」我爸對他說:「你能不讓她進去嗎?她就是爬窗、爬消防梯也會爬進去!」
有一次我離開回來,發現他床邊的茶几上擺了一顆大柳丁,但卻不是黃橙色,而是粉紅色。他笑著說:「人家請我吃的,你拿去吧。」護理師隔著簾子揮手,叫我別吃。東西一旦在他附近放上一陣子就會徹底變質,所以大家都怕和他接觸。「吃啊!」他殷切地說,「你不是最愛吃柳丁嗎?」我將柳丁拿在手中。這時,他闔上雙眼睡著了。護理人員不斷給他打針讓他昏睡,注射的都是麻醉藥。
護理師神情驚恐地望著我……而我呢?
要我做什麼都願意,只要能轉移他的心思,讓他不去想死亡,不去想病痛,也不要讓他覺得我會害怕他……我印象中有人曾規勸過我:「你別忘了,眼前這個人不再是你的老公,也不是你的愛人,只是一個受到重度輻射汙染的東西。我相信你不是一個會自尋死路的人。你要鎮靜一點。」
可是我卻像一個瘋子,口口聲聲:「我愛他!我愛他!」他入睡後,我悄悄對他說:「我愛你!」走過醫院中庭時也說:「我愛你!」替他拿便盆時也說:「我愛你!」過去和他一起住在宿舍的那些回憶不時浮現在我的腦海裡。以前夜裡他一定要握著我的手才睡得著,整晚牽著我的手睡覺是他的習慣。他住院時,換我握他的手,說什麼也不放……
走出病房到走廊上……我眼前一片茫然,走一走不是撞到牆壁,就是踢到沙發。見到值班護理師,我拉著便說:「他快死了。」護理師回我:「不然還能怎麼樣?一般只要四百侖琴8的輻射量就會致人於死,他可是吸收了一千六百侖琴啊!」她當然也於心不忍,但感受終究和我不同。
他畢竟是我的另一半,是我心愛的丈夫……
病人都過世之後,醫院做了一番大整修──牆壁全刨了,地板也拆了,連木窗框都移除了……接下來事情也差不多到了尾聲。
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很多都忘了……
核電廠爆炸的前一天,我們還一起在宿舍拍照留念。
我們的男人在相片中是那麼俊俏,那麼開心!
那是我們原有的生活的最後一天……
核災發生之前我們是那麼幸福!
一個人在治療放射性疾病的醫院待上十四天就這樣撒手人寰……
我當時二十三歲……
我愛得那麼深!為什麼愛和死亡總是如影隨形?
誰能給我一個解釋?誰能告訴我為什麼?
二十五歲的時候……
收到瓦西里的紅色勳章時,我沒能一直盯著勳章看,
因為眼淚掉個不停……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虛實交錯。天曉得哪個好……(起身走近窗邊)像我這樣的人很多,整條街都是。
我們這裡就叫做車諾比街。
大家一輩子都奉獻給核電廠了。許多人到今天都還會到電廠去輪班當守衛。只不過那裡早已人去樓空,以後也不會有人居住了。這些人不是罹患重症,不然就是殘疾,但還是一樣盡忠職守,完全不敢想像丟了工作會是什麼樣子。
沒有反應爐,他們就沒有人生可言──反應爐是他們的命脈。
他們還能去哪?還有誰需要他們?
每天都有人過世,一轉眼一條生命就沒了。
有人走著走著,就倒地不起;有人睡著了,就沒再醒來;有人捧著花準備送護理師,心臟就停了;有人等公車等到一半就走了……他們一個接著一個死亡,卻沒有人真正關心過他們。我們的經歷、我們的見聞沒有人感興趣……
畢竟,有誰想聽死亡這種讓人不舒服的事情呢……
所以我給您說了一個愛情故事,我曾經深愛過一個人的故事……
──柳德蜜拉,殉職消防員瓦西里的遺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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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健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