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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屜中石頭的反抗 ──談甄國暉詩集《另一個身體》[野薑花詩刊19期.2016.12]
2017/01/16 14:43:25瀏覽405|回應0|推薦3
抽屜中石頭的反抗
──談甄國暉詩集《另一個身體》 黃里

2008年七月,廖偉棠在第七屆香港文學節「青年作家眼中的香港文學」研討會上,發表了一篇名為「此時此地的反抗:香港詩歌中三個特殊的案例」的講題文章(以下簡稱廖文),分析「一個不合時宜的佯狂者(蔡炎培)、一個歸於日常的無政府主義者(蕪露)、一個反思抗爭的沈默抵禦者(陳滅)」,三人如何藉著不同的書寫策略,回溯六零年代以來的「此時」立即反應,直至「此地」香港今日現狀的政經變遷,做出各具特色的反抗詩歌。香港詩人甄國暉(1986─)詩集《另一個身體》,在同樣遊走於政治意識型態邊緣,和快速流動的都會變貌下,無疑也是當代香港獨特城市文學中的一種反抗姿態。

仔細閱讀後我們發現,《另一個身體》與直覺的詩集名聯想,台灣鄭慧如教授首次提出之「身體詩」類型比較,極少着重在肉身慾望的描寫上;雖然到了輯三出現轉化後接近神識的指引,但整體而言,《另一個身體》仍是偏向個體社會的、文明的心靈困境突破和理想。

輯一「一個都市的泡沫」輯名,直接點出了香港這個城市高度現代化下嚴格生活規則的窘境。<箱>即以靈活的詩語言,懷著同情,誠然是更多的哀愁,寫出了群體的焦慮。同名詩篇中首段「太陽在換海水的東或西 幻燈片喘╱著氣去尋幽訪勝 熠熠熠熠催促睫╱毛擁吻 維港仍舊喃喃自語開燈熄╱燈的真理 船笛遠遠浮出烏鴉嗚嗚╱沉下」,詩人寫下了對自由的渴望,對未知的恐懼和悲觀。此時已能初步感染到詩人差遣文字的不協調性,精短洞見的章節後,時刻看到反常的斷詞分行現象。這種語體的跳躍錯亂感,無寧看待是內心自然的急切。因為首篇的<水族館>,「發現大廈快要倒下來╱貓在陽光下睡覺  哼一╱首情歌 看著街道一天╱天瘦下去 商場的肝一╱天天腫脹」即控訴了城市生活病態般的,對心靈空虛的無知、矛盾的呼救,恰是<熱帶氣旋>中所形容「半邊身子熱空╱氣 半邊身子冷空氣」的狀態。詩人於<看得見的未來>裡觀察細膩、精彩獨到地速寫了城市中種種的病態,「走過煙屁股如插滿安全島的人群」如神來之筆,總結出隱喻城市與其中人精神困頓的實情,但人們對病態的潛在危機並未正視。在此輯的第一個<無題>中,無奈的詩情下,詩人藉紊亂體制的轉換,諷刺經濟生活無盡的疲累,逼迫每個人各懷鬼胎相互撕咬,其錯綜複雜的慘況已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就像「新福音戰士」動漫中的「人類補完計劃」,只會製造出更多的問題。詩人渴望能如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 從<一粒沙看世界>,找到領悟生命的解脫視角,也為爾後的精神昇華埋下一道伏筆。  

而《另一個身體》也是寄望的城市的「另一個身體」。詩人並未單單局限於個人小我的憂傷。輯一<廣廈千萬間>裡,「老人對著黑天花板沉思催租的╱黑字 然後蓋上房子」,詩人藉對老人年歲更迭的悲涼處境描繪,不但投射出城市變遷、經濟發展神話下自由的流失,更語帶雙關地指出了香港租借的歷史問題。<蛙>一篇,同樣也以中肯的語調,說出類似對回歸的消極看法,又指出不願像溫酒中之煮蛙的自我期許。這樣的書寫,闊大了精神範疇,更反應出時代社會的群體意識。

如同廖文中提及蔡炎培「孟浪瘋狂之辭」的反抗之外,「同時又受到他的天真、深情所牽制和輔助」,詩人甄國暉亦有相似悲天憫人的情懷。於輯二「在另一個身體醒來」中,詩人擴寫2011香港城市大學城市文學創作獎散文組冠軍作「城市•拜山」而成的詩篇<灰暗的牆>,「高舉飛不起的翅膀╱燒肉可否逃出發泡膠的囚禁?」,省思於機械樣板套模的體制下,人的生死靈魂弔詭的下場,關懷生命的深情延續自輯一中如<妓女>、<藍制服>,各個生活階層的族群人物。於此同時,《另一個身體》漸進開展反抗的歷程層次。廖文中蔡炎培「以對真性情(易順鼎語)的堅持來反抗這個約束個性、傷害真情的世界」,甄國暉也尋求在「另一個身體」醒來,則象徵宣示獨立自由的<夢與夢>,和<你的畫像>,絕對可以作為這種渴望的代表作。首篇長詩<夢與夢>放縱想像的風格與精細的敘述,已脫離了文本的主旨意義,彷彿詩人自身沉浸在自由的無邊無際,也帶領讀者擺脫理性思維,單純地享受著文字閱讀的樂趣。詩人善變的另一種語體浮現,如「你的╱話語與你的話語之間的氣味 你╱開始慢慢湧來 把我浸在一片荒╱蕪的地」所言,精緻的與白話的交融,無道理無目的的玩耍語態,演化的細微和具體,啟示著另一個身體蛻變後的痛快舒暢。同樣的,<你的畫像>亦以「邏輯不可囚禁你的理由╱理智難道會建築你的藉口」,任性的語言,揭示人性自然正常的心靈感受,提醒自己不再陷入文字掙扎的泥淖。

輯二中另一長詩<可以是甚麼>是少見通篇完全歌詠歡樂的詩作,藉著色彩繽紛,上天下地,從城市到大海,詩人遼闊的幻想,奔放著赤子真心的想像,內裡猶流露著群體利他主義的意識,「在我倆血液內的泥╱土,泥土內的血液」,為這世界渲染了快樂歡愉的色彩。長詩夢境般的描繪顧忌的是冗贅的渲洩散漫,從結尾處最能看出詩人此時駕馭文字架構的功力。<夢與夢>結束在頭尾相契,象徵原本無生命乾燥,漂浮和淹沒的,最後是凝聚孕育生命堡壘「沙」的意象上,足見詩人的感性激情仍能以理智約束,使得作品的完成才能有藝術化的感染力。這和詩人具備藝術評論方面的才華,應也有相當密切的關係。夢幻和快樂,雖不若蔡炎培的佯狂那樣引人注目,但仍能視為潛意識下對冷寂城市孤獨解說的又一種帶著後現代情狀的反義書寫。

於是我們得以開始來探討詩人混雜的語體現象。香港文學詩歌創作中,原本揉合粵語書寫的語言混雜性其來有自。2012嶺南大學鄭蕾博士於「香港現代主義文學與思潮─以香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為視點」論文結語中認為,這種現象是「試圖集東/西方、地方/中心等不同傳統、資源之所長進行文化再造的企圖」,顯然先天性地理位置,與多元族群融合是主要的原因。廖文中也提及陳智德(陳滅)對蔡炎培孟浪瘋狂的語言方式的看法,「如香港的市民文學、文言白話混合粵語的三及第語言的吸收和一點戲謔生出的反叛」,甄國暉詩集間或夾雜的詭譎多變語體,因為時代的演進,文言的部份幾已消聲匿跡,取代的是新興網路方便流傳的口語,已然能視為另一種風貌的「新三及第」;但是否為如同廖文中陳智德所言,有特別用意「以不正規語言達到反建制效果」的意圖,可能無明顯程度的動機。甄詩若干口語化詩作,令人疑慮如何營造張力。所幸詩人藉寓言、意象的跳轉,和對比強烈的形象思維,撐起了耐看的詩意。如甄詩以清新自然白話語體寫下了<我也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當亦為尊崇追求單純真性,是對顧城「笨拙的自由」之致意,留下大陸朦朧詩以降,接續第三代詩群,逼視後現代主義的一條隱約脈絡。

輯一個人和群體的,城市的焦慮,輯二渴望尋求靈魂的另一種健康狀態,自由歡快的想像,回歸赤真的本心,接下來是否該有明確的轉變?與廖文中蕪露(雄仔叔叔)以保守回返日常勞動生活,象徵向無政府主義柔性堅持的作為不同的是,甄詩的方向指往內在精神的轉化。這種線索其實已於輯二<無題>和<我的藝術生活>裡透露。<無題>以莊子知魚樂的典故,詩人想像魚荒謬末路的處境,期許能找到擺脫命運的心靈之鑰,<我的藝術生活>更預先舖展了一處無理而妙的精神空間,藉著冥想不斷地打碎和再造,肯定靈魂保持純淨和空無,而非依賴外在形塑的主義教條。詩人似乎已能感受到無欲無求的強大力量,兩篇飽含老莊安身立命的哲學,為輯三正式展開意念轉化做好準備,又與廖文中蕪露後來投入「找回這城市的靈魂」的寫作相似,同樣是一種積極的心理反抗。

輯三名「抽屜中的石頭」,用兩種冷硬的物件激盪出神秘的無形意涵,暗示著心靈嚮往穩固的位置。滅絕以造就空無才能擁有更大的包容意象,於輯三<煙花>中再次顯現。面對俗世無視的冷漠、生命無常的消逝,詩篇以疊詞重覆出現的節奏和恍惚感,一隻鳥和一朵花的犧牲卻能換來靈魂眾花的安靜。原來石頭是同輯名詩篇附文中保羅•策藍(Paul Celan)的石頭,「是石頭讓自己開花的時候了╱是不息的時間有跳動的心臟╱是時間如它所是的時候了」,鼓舞激發本質,盡情展現熱情的動力昭然若揭。其中「為了追逐雲 我把手╱腳嵌入牆上 抓緊我/們盤根的身體」一段,依然牽繫著對群體脫困的關懷,反向救贖的絕美形象思維,非一般抒情柔意之作所能比擬。然而言及至此,詩人隨性的精緻雖是天賦難以強遇,其間本來無一物的天成自無需強作解人者干涉,我們仍寄望詩人是為日後更茁熟的生命歷練,預做不易動搖的堅持準備。

這樣的積極反抗心理,可能因為至末輯未能如廖文中陳滅後來直接於「進入21世紀以來香港政經、社會風氣等各方面的倒退緊密相關,言論自由的收縮、民主選舉的遙遠無期、政府對民間力量的漠視和打壓、全球化資本共惡、違反民間感情的清拆......這一切都發生在今日之香港,令詩人震怒」的環境下,投入實際的保育運動,甄詩此時於輯四裡以末篇<六月雪>為名,抽象的心靈轉化,幻象的破滅已因純樸的歸返收到效益,改朝換代的爭戰仍未結束,城市群體的意識已獲臻提升;其間雖有現實面的<馬桶>對新政權的雙關痛快唾棄控訴,<不想>裡白衫軍回扣輯一<星星>香港十二萬黑衫軍「還我電視」運動,<一九八九六月四日>卻已稍呈鬆弛的語調。這些都是聲援對體制的堅定抗爭,但整輯仍停留在轉變後精神得到純化的抽象縹緲,使得反抗的功效仍顯力道不足,憾有未竟之功,這一點應可在分輯的選篇上允以補強。因為鄭蕾博士亦在上述論文中提到,「在當下的後現代語境中,(包含蔡炎培)這種強調整體性的浪漫精神儘管微弱甚至不合時宜,卻具有更為強烈的人文關懷,或許為香港文學的傳承提供了一個極富建設性的參考方向。」

結語:

1981詩人羅門提出「第三自然觀」的藝術理論,認為「第三自然」能「使第一(原始的)與第二(人為的)自然獲得超越並轉化入純然與深遠的存在之境(上帝的視境)。」,詩人蕭蕭在1987的《現代詩學》裡進一步闡釋認為:「所謂『城鄉衝突』即是指著這一點(第一和第二自然的)不和諧,經由這一點不和諧再去追求第三自然的和諧,詩與藝術的創作往往如此。」城市文學,除了對違逆自然過度經濟建設的反思之外,更包括政治層面的衝突與反抗。香港與台灣兩地的文藝互動交往起始甚早,上世紀五六零年代僑生赴台深造的現象,同時也刺激了兩地開始蓬勃的現代主義思潮。香港詩人甄國暉首部詩集《另一個身體》,以多變略帶後現代混雜和脫離中心的語言意味,繽紛的意象並陳和跳躍,流露著對城市人民和現實的悲憫關注,想像心靈回歸純真自由本性,期盼以內在精神轉化後的強大力量,抵禦現實生活的綑縛,情感層次甚而推展至對整體人類文明未來的憂慮,令讀者不得不也思考自身存在的處境。《另一個身體》,讓讀者窺見一個城市當代變遷的風貌,欽服於詩人敏銳深刻的感受力,也對詩人未來的蛻演充滿期待。#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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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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