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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後山文學獎」在地書寫社會組散文類優勝<情池上大橋>
2017/12/07 08:24:58瀏覽587|回應0|推薦2
「2017後山文學獎」在地書寫社會組散文類優勝<情池上大橋>

情池上大橋

小滿的前一天晚飯後,我帶著愉快的心情,又外出到一條最近發現的散步道閒走。從其實離海端街上很近的關山老家,向後經一片花苞已逐漸肥大的紅龍果田地,再向東轉出村路口,就能看到池上大橋燈光,在夜幕裡宛如一列橘色的寶石,橫陳向北跨越溪床,光彩奪目地閃耀於幽暗中。我時常於夜晚注視著這一條橘色圓珠的項鍊,頭尾有幾顆是素白的水晶,彷彿是剛被串聯好靜放於一桌黑絨布的案上,等待著一位風韻綽約的婦人前來執起環戴在玉潔的頸胸前。但我多次發現,這一座在夜晚更加散發出迷人魅力的長橋,於不同的氣候裡似乎會變換她的位置。今晚這一條顯得更加盈滿的寶石項鍊,逼近在我面前唾手可得。當我思索著想確定到底是晴日或陰天她願意這麼親近我時,我已由北庒台九線的紅綠燈路口向右轉,隱入德高里高架路橋下,夜晚全然暗黑的小路。

一九八八年我在鳳山的預官新訓結束後抽籤分發,幸運之地是台東的知本海防營。我時常和人說,當兵那一年十個月是我一生至今最苦的日子,但熬過去,以後什麼難事就都不怕了。初到知本基地辛苦的是,當值星排長時近午夜才能睡覺,睡到半夜兩點還必須掙扎起床巡視營房,查看衛兵有無偷與周公約會,天未亮就又著裝完畢大聲向著連部吹哨了。還有沒有更苦的?有,那就是著名的花東兩師大對抗演習。話說在艷陽高照夏日東部的台九線上行軍,有時火力班阿兵哥走到鼠蹊部燒襠,厚重的黑色長統軍靴內腳底也已起水泡,一向對袍澤充滿愛心的排長我能不主動幫忙扛近四十公斤的五零機槍嗎?此時眼見一座雄偉橫跨新武呂和卑南溪名界線的水泥大橋就在數百公尺外;部隊還沒真正與敵軍遭遇,走了近五十公里,汗流浹背的綠色卡其長袖衣褲,乾了出現一抹一抹鹽痕,又很快地被更多的汗水溶解。終於在這一座想像應能於下坡的對岸得到解脫的大橋前馬路兩側休息,這應是我初次與池上大橋正式的結識。

更早之前,因為都在北部讀書生活,應是從無機緣與池上大橋邂逅。一次的大學畢業旅行,巴士應該曾從她白日生硬的身軀上走過,但那時仍是年輕為情所苦的癡呆狀態,對窗外海闊天空的世界不懂得注意,自然也對於她的矜持毫無印象。當兵又在知本海邊的建和海防班哨值勤,有時接到通知必須到花蓮師部開會就得坐火車,假日也曾與同梯排長為了排遣寂寞坐火車往花蓮看電影。我相信火車曾一路延著縱谷奔馳,到初來部落南橫公路入口處突然九十度右彎向北挺進。池上大橋遠遠就舒躺在東側枯涸的溪床上,背後時常拖曳著低低的長條白色雲裙,好似訴說著連接和抵達的安慰話語。家在遙遠的地方,思念的人在海角天涯想你,但我那時未曾好好凝視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退伍後結婚前,我仍留在建和部落租屋獨住一年半。相對於當兵,我時常與人說,單身時那一年六個月是我一生至今最快樂的日子,即使過去了,以後仍舊時常懷念。因為那是偎傍在中央山脈下,釋迦果園旁的一間廢棄的養蠶紅磚低矮平房。其實我並非真正獨住,我只是賃用其中一個小房間,我的同伴還有一位慈祥高齡的客家阿嬤,一隻長毛棕色小狗,若干隻各色大小野貓。晴朗的白天,站在矮屋前淺窄的小庭院,近處是潔淨巷道分明的、依次向下層遞排開的屋舍,有高高的檳榔樹參差錯落其間。抬頭往腳下太平洋望去,就能看見與部落緯度略低的綠島。我還記得有一次海軍演習,許多艘各式軍艦遠看像模型玩具散佈在波光粼粼平靜的大海上,甚是壯觀美麗。因為單身,時常能自由地上山下海亂跑。一次閒來無事的上午,心血來潮騎著我的野狼125沿著中央山脈下山麓漫遊,接近中午,不知不覺中已來到池上大橋前的德高里高架路橋。此時似乎也象徵著一個人生抉擇的轉捩點,但又好像逃不出某種全盤已然的安排。我應該繼續向陌生的深山狹谷前進?還是保持眼前的康莊大道?我當時是選擇前者,經過不久後執教的學校,經過初來、新武、下馬、霧鹿,這些我未來的學生的家,心情新奇興奮地在原始森林綠意盎然的蜿蜒公路上探險,一直到達那一處夢幻的山谷間小村落-利稻,我以為誤闖入世外桃源。

但我終究還是跨過了池上大橋。有了教職,又幸運地覓得一塊不小的房地,五子登科剩二子,於是我開著白色二手速力五門老爺車,匡啷匡啷地從關山載著媒婆行過池上大橋,到達池上鄉慶豐村第一次與我未來的妻子見面;不久又棲棲遑遑地從池上載著她們二人經過大橋送媒婆回關山鎮。我與妻首次碰面就互感投緣,回程談笑愉快地又送她再行過池上大橋回慶豐村,最後我自己則又喜孜孜地回海端。現在想一想,在我人生最重要的那一天,我竟然對池上大橋視若無睹,為了追求我自己的新娘,在她身上來來回回地跑了四趟,至今卻還未對她的牽成說過什麼感謝的話。

妻娘家既在溪北池上,我們居溪南海端,婚後日日需頻繁穿梭大橋往返於池海間兩岸是在所難免的事。直至考量老屋的舊格局將來必不敷兩個小孩日漸長大後使用,乃於關山窩居十年後搬遷到生活機能較便利的玉里鎮。初到玉里,仍驅車到學校上下班,依舊脫離不了與大橋的關係。若干年後改以普通快車通勤,火車清晨南下從錦屏部落兀出溪岸左轉快抵達海端前,我習慣望向南橫公路狹谷屯古嶺方向,被初陽渲染上一層薄薄粉彩的山頭;另一側窗外,遠遠的,逆光的蒼茫雲霧裡,池上大橋仍是惺睡的慵懶姿態。特別是在冬天,若在海端坐較晚的班次返家,白日原是大家閨秀的池上大橋,此刻渺小的橘燈已亮,一條短短的橘鍊被遺棄在暗黑的夜幕下,顯得那樣楚楚可憐。

又過了若干年,家中小孩已漸能獨立,我與妻也已兩鬢白髮。妻不捨我每天辛苦早起趕火車,遂建議我一週兩日夜宿關山老家,於是我有了能經常與池上大橋約會的時間。剛開始在老家附近尋找晚飯後的散步道路,確實費了一些功夫和時日。有好幾次,我竟然膽子大到獨自提燈在反向車道來回走池上大橋,不小心說溜了嘴與妻提起時,妻嚇了一大跳,嚴厲地告誡我不可再如此冒險,因為這的確是非常令人驚駭的不智之擧。一邊是如懸崖漆黑的溪床,時而能聽見夜鷹在橋下不知何處淒厲鳴叫,時而不弱的夜風也來動搖我的定力;一邊是從遠處就能看到車燈,恐怖的各式快車從身旁呼嘯而過,我必需很明顯地展示手上閃現的紅色警示燈,但是萬一遇到酒醉駕駛呢?

有時夏季入夜重雨後,整個縱谷浸淫在悶濕的霧氣中,只有池上大橋上空因為燈光焯亮,才能看見千變萬化的霧團緩緩移動。一次滿月夜外出不敢再上橋,頭頂是一枚大銀幣懸掛晚空,我在自家前田間小路閒逛,路面散佈著農耕機翻土移行後巨大黑色輪胎震落的壘壘田土,我小心閃躲像走避地雷,偶爾還有早早就藏匿於田埂下休憩的大野鴨,被我驚嚇噗噗振翅恐慌飛離。大橋橘燈於不遠處一字排開閃閃發光,此時正好一團雲霧自左側飄過上空,其形狀似一隻張開大嘴的白色巨鱷,虎視耽耽地徐徐匍匐前進,終於將那一條橘色的珠鍊吞嚥下肚。一時渾沌巨鱷碩大縹緲的身軀,由肚腹為中心煥發著橘光,彷彿神話夢境。

一座鋼筋水泥建築物,連接著原本只能遙望的兩岸,三十餘年來,這一座確保島嶼命脈得以暢通的橋樑,人員物資在其上雙向運輸的數量已無法估算。人們平常經過,似乎並未特別感受到她的存在,但對於一個原籍台北,當兵後定根花東成家結果的我而言,日後幾乎天天必須在她的身上來回穿梭。今晚思及她寬容的跨越與堅毅的撐持,入夜後猶蛻變成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也許利用黑暗卸下白日匆忙警戒的神色,將胸頸前瑩亮剔透的橘珠水晶項鍊,平展在預備好好歇息的溪床上,並不說什麼抱怨的話,甚至有些害怕人們的驚擾,此刻於雨勢仍無意收斂的水霧中,又向後怯退了一兩百公尺。#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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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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