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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11 14:42:46瀏覽231|回應0|推薦2 | |
[得意志安魂曲]
雖然提早了一個半小時,但是歐基得與妻從U鎮開車出發到達波城時,已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而按照正常的速度,他們抵達鄰縣市中心至少還要再一個鐘頭,那時將比他們被通知報到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 「開慢一點,反正典禮剛開始時也只是一些表演和大人物致詞。不小心闖紅燈被開罰單的話,你的獎金可能就要去掉一大半了。」歐基得的妻緊張地說。 「奇怪……,開了這麼久,怎麼才到這裡?」 歐基得納悶著今天早上醒來到現在,這個世界到底出現了什麼樣的扭曲?為何車速是加快的,但需要花費的時間卻比較長? 「不要再繞進去看老媽了吧,會來不及的。」 他們快要經過妻娘家住處的巷口時,歐基得建議。 但隔天早上歐基得再想起時,將會嚴重地懊悔。他將會理出一個結論,或許他們可以不必顧慮遲到,稍微讓宇宙急迫運行的時空停留變換幾分鐘,轉入那個破舊的平房探望岳母老人家;則在這個被遏阻的時間點以後所發展的事件,一定會有不同的結果,至少能多挪移停滯幾分鐘,讓歐基得完成一個理想的歷程。 * * * * * * 今年歐基得參加這個地方性的文學獎又再獲得入選,雖然連續第五次仍是佳作,卻是首度曩括小說與劇本的兩個項目。歐基得今年已近六十歲。 「歐基得先生終於來了,全部都到齊了。」 兩夫妻匆忙地步入會場時,等候著先查收獎金領據的接待人員對夥伴們喊出了他的名字。歐基得聽到雖然意外地感到幾分熱絡與親切,心中卻無由地升起一股厭惡自我的羞愧感。 「天啊!他們竟然好像都已經認識我了。」 正式典禮進行前熱鬧的的兒童歌舞表演正好結束,坐定在背後貼著受獎人姓名的指定座位後,歐基得倒吸一口氣環顧四周的場景,心裡驚訝地發現了這一個事實。 他小心翼翼地將裝著夾有名片兩本自己小說集的肩袋放在椅子下。自從他的首部小說集於兩年前出版後,歐基得就習慣隨時將一兩本已簽好筆名的新書放在車上。他想像若遇見喜愛文學的朋友,或在某個可能談論到創作的場合,就能方便地拿出來贈與同好。 昨晚他還於睡覺前特別到車上確認了一下,看到這兩本新書安然地躺在後車座上,他才安心地入眠。而那厚紙卡邊緣已輕微磨損脫離出纖維細毛泛黃的名片,他今天早上出發前,還謹慎地拿著短尺將上面印有已停用的電子信箱郵址畫掉。歐基得端詳了一陣子這略顯老態的名片之後,嘴角微微勾起發出了一「嘖!」,意思是聊勝於無地還是決定將其夾入新書裡。 主持人開始介紹與會的貴賓,歐基得聽到兩位他心儀已久的小說家和戲劇導演也在其間時,因為第一次能近距離地看到他們的廬山真面目,內心裡開始澎湃洶湧。 「今天帶來的兩本小說集派上用場了。」這是他最先產生的想法。 這一位國內外知名的,年齡較歐基得長了一些的小說家,因為屢獲全國,甚至是世界性的大獎,著作已被翻譯成多國語言,風格不斷推陳出新的出版銷售量排行榜總是名列前茅。歐基得每次站在書店架前低頭專注閱讀他的小說時,總是自嘆弗如。 另一位習慣自己完成劇本的,年紀只比歐基得少兩歲的女導演,歐基得單身時就經常花掉不少積蓄,不怕舟車勞頓地遠赴外地大都會,只為了一睹她所指導的話劇精彩演出。這個文化中心每年的文化藝術節,就曾多次上演過她的戲劇,歐基得對所有劇目裡的經典橋段已能倒背如流。 他此刻坐立難安地緊盯著這兩位創作生命力正處高峰的偶像輪番上臺致詞,一心只想著等待適當時機,勇敢上前致送自己的小說集,已經聽不見臺上的人在說些什麼,更忘記了自己是來領獎的。 * * * * * * 黑暗裡所有的物件理應失去了輪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漆中的影像應該無法辨認其遠近和方位,但在歐基得凌晨突然醒來的紛雜腦際裡,前日白天匆忙慌亂的頒獎典禮的每一個細節和畫面,卻一股腦兒全部湧現了出來。 因為舞臺老舊正在整修,典禮中從未開啟過的波浪狀垂掛的大紅絨布帷幕後,似乎有人以手輕輕不斷地來回撩撥,微微的起伏推湧著寢室內渾噩的氣息。歐基得彷彿於黑暗中再次看見,並且確定了時空扭曲的這一個原本以為是錯覺的事實。 舞臺側延伸布置著所有得獎人作品的長方形大看板,後方中央擺設著典禮後與會者餐敘的各樣菜色美食。歐基得一邊享用著食物,一邊貪婪地咀嚼著看板上的文字。多次他試圖細嚼慢嚥那些年輕人令人嘆為觀止的優勝作品時,胃部裡既多次出現痙攣的現象。他的聽覺失去作用,嘴巴象徵性地做著咬合的動作,免洗竹筷擱置於失血發紫的雙唇間。當他看著這些新穎的奇幻作品時,目瞪口呆良久,才發現左手捧著的食物仍堆積如山。 這一切歐基得在天光尚未顯露前的臥房黑暗中,皆看得一清二楚。 那時歐基得如喪考妣地緩慢走回妻子的身旁,神態是像美食桌上那一盤熱炒辣椒與九層塔的蝸牛肉一樣。他在凌晨的昏寐中仍辛苦地嚐試將那堅韌的黑肉,用滿嘴假牙努力咬碎,以為只要吃完了那一整盤的酸甜苦辣,時空扭曲的怪異現象便能消失而一切又再恢復正常。 「我實在很後悔將我的小說集送給那兩位名人。」 歐基得對身邊似乎已感應到他的焦慮也醒來輕輕在輾轉的妻說。 「因為一張粗糙的名片,因為一本並未寫上『敬請指正』,只有字跡潦草的無名小卒簽名的小說集,我那時又已興奮過度慌張到語無倫次。我很擔憂他們會誤以為我是想藉機出名,攀權附勢。」 歐基得平躺兩眼渙散地盯著無底的天花板,輕聲自言自語。 「我跟你講一件很靈異的事。」妻似乎已全然清醒。 「很奇怪喔!我用手機幫你照相時,那麼多人並排站在一起,為什麼手機的臉部辨識小長方形,就只對準在你一個人的臉?」妻驚疑的尾音上揚。 歐基得想到,領獎後的團體照是幾年以來站得最中間最明顯的一次。第一、二年他還靦覥地被前面的年輕人擠到旁邊的後方,相片裡只出現他頭髮蒼白,只露出一個眼睛的半邊臉。第三、第四年他剛好有事無法前往。昨天可能因為有一些人未出席,所以歐基得才有機會被清楚看見。他返家後到睡覺前,臉上都還流露著被人注目時的虛榮喜悅,使得他整日一反常態與妻說話的語氣也顯得不再那麼不耐煩。 此時窗外已露出了稀薄的天光,寢室裡維持了好一陣子的沉默。 歐基得的妻子很快又再睡著了,只有他雖然閉著眼睛,腦海裡卻一再重播著白天時的流程與畫面,眼皮不斷地跳動……。 他好似又再回到了餐敘的那個時間點,當他聚精會神地欣賞看板上的情節時,他的左後方窗邊角落不時傳來笑聲,那是歐基得的兩位偶像正在與工作人員聚餐談笑。他很害怕靠得他們太近,但是隨著迷人的故事,他的腳步又不得不漸漸往那個角落的方向挪移過去。歐基得甚至幻覺聽見有人在叫喚他的筆名,許多雙眼睛窺視著他微微佝僂的身影。他恐懼到丟下那個還沒讀完的動人故事,往反方向快步走離。 「……。但是,過了那條河,我早就把那個女子在河邊放下了,難道你的內心裡還抱著她嗎?」 天色全亮時妻正在張羅早餐,她在隔壁廚房裡對著剛起身的歐基得說了這麼一個小和尚與老和尚的故事。 * * * * * * 當 司儀一一唱名學生組得獎人上臺領獎時,本屆與前三年同樣獲得優勝,在網路上偶爾有聯繫但其實不是很熟識的,一位中文系剛畢業的研究生,突然拿著歐基得的小說集新書和手機,從左方的座椅間採低姿態緩緩地靠近。 「歐大哥,可以幫我簽名,合照一下,我馬上po在臉書,可以嗎?」 年輕人細心體貼地壓低音量問。歐基得雖然心裡很高興,受寵若驚之餘也配合著不敢做太大的動作,深怕因此影響到典禮的進行或轉移了觀眾的注意。當他瞄到後方有一些人在看他們時,他感到十分地得意。 「歐大哥,你覺得小說應該用什麼新潮的手法表現,才會比較刺激,比較與眾不同?」年輕人坐定後問。 「我實在毫無資格與能力去談論有關虛構幻想的故事作品,並且我對那些超出我心智與理解能力以外所繁複建構出的,因同時援用了熟悉和陌生的微觀精細描繪,多鍊式扭絞往昔記憶、此時此地,與未來世界的,情節和時空跳躍發展或崩解的敘述風格,特別感到肅然起敬。有些作家更為了印證那一份避免隔靴搔癢的精神過程,特意讓自己想方設法投入置身在那個角色扮演的完整氛圍裡,為的無非是想使自己對人物的心理暗示更具信心。 當一個故事完成後,不管是賺人血淚的,亦或是企圖挖掘人性矛盾衝突的極限,更可能是導向靈魂飄泊的虛無孤獨,第一,總是要能先深刻地感動作者自己(即使正如我現在明顯地違離一種正常的主體結構,忽然好似在唱高調鞭辟入裡,其實是荒謬無知地論述著小說的種種見解;因為慾望裡有那麼一種異軍突起、混淆視聽,以便讓這一篇平淡無奇的文章得以有機會能絕地逢生的強烈需求,我仍然要執意這樣寫。)當我切身經歷過這樣真實的一個經驗事件後,首先我必須於內心中形成一個因為自我解嘲或反省的主旨目的,然後像一位初次學習作文的小學生那樣,可能從身邊隨意急切地找到了一張紙片;這一次,我是抓到了一張稅務局寄來的地價稅轉帳繳納通知書,於背面局部的空白處,趕緊潦草地寫下所有我可能想得到的,場景與事件的大綱,不必按照順序逐條陳列。再於一個安靜的時機,我所說的安靜,並不單指外在環境的寂然無聲,只要你覺得所想收集的素材大致已備齊妥當,心裡某種作品原始的雛形一旦生成,縱使在像一處如7-11那樣只要有人進出,就會叮叮咚咚喊著歡迎光臨與收音機廣播對話音樂持續噪響的環境下,事實上這一篇小說的第一句就是如此,你依然能在這樣的場合裡落筆開始書寫。 然而就像一名馬拉松選手的跑步,整個過程已是在享受書寫節奏的愉悅;從容地有時是偷看一段只為轉移慣常筆調的好萊塢聲光哄鬧科幻動作電影,有時是聆聽孤芳自賞的鋼琴協奏曲慢板。最讓我感到得以暫時放下一切的是,在開車時將音量放到極喧嘩、播放著布拉姆斯的得意志安魂曲,我只能說,過癮。是的,我已經嚴重離題了。我想告訴你的是,書寫的真正樂趣,希望你能原諒我乖張的行徑。」 同樣獲得佳作,年齡與歐基得相仿的李先生,看見歐基得正在觀看自己的作品,靠近時躡手躡腳的姿態讓歐基得頓時感到無地自容。 「歐先生您好。請問要如何在現實生活中,尋找適合創作的靈感?」 李先生因口裡有食物,以右手輕遮著嘴問。 「您好,不敢當。老實說,今日現場,我的作品成績並非是最耀眼的,更何況我的小說寫作年齡也不是很長,約莫就近七八年而已;再加上個人才疏學淺,所涉獵過的國內外大師名作與分析理論非常貧乏,對於您的大哉問,我實在無法周全回答。慚愧,慚愧。」 「歐先生太客氣了。剛剛好像有聽到其他得獎人在談說,歐先生最近也剛得到一項全國的知名文學獎散文類參獎。他們說,那一項比賽送件數將近三千人,歐先生能拿下第三,很不容易呀!」 「謝謝。關於那一次的獲獎,我個人內心充滿著很複雜的矛盾情緒,所以也並未多向外界主動提起。因為那是描述有關我父親當年往生前病重的慘況。請您想像一下,兒女因為自己的父母病亡而得到榮耀,這該如何向外界開口?就像某縣有一年的散文首獎得獎者發表感想時所形容的,他因那一篇敘述失戀的心理歷程而獲勝,從某種角度來看,好像是在消費他的前女友;則於我相似的情況來說,我是否也在利用我早已過世多年的父親?然而我們至少可以相信的是,好比你傷心欲絕而前往看心理醫師或向好友傾訴,也許他們會鼓勵你乾脆就好好地大哭一場吧!而我們是將這種需求以故事的方式表現出來,那種達到情感宣洩和得到撫慰的功效是否也很相似?」 「歐先生所言甚是。」 「那裡。再例如您的佳作,經我一番仔細的探看,這一個深具時代意義的故事,必須花費極長歲月與沉重的生命歷練始能完成。但是當年你的苦難可曾思及想成就今日的文章?因為今日的佳作又何嘗有把握承諾明日的坦途?奇特絕妙的境遇固然令人嚮往或崇畏,但大多數人過著的卻是平凡庸俗的日子。生離死別、老弱病殘的主題雖然容易令人厭倦,而又有誰能真正擺脫他們?」 * * * * * * 歐基得陪伴妻回娘家探望母親,他因為考量妻必須待上一陣子,在無處休息的舊宅裡,因為老人家耳重,她們必須以歐基得似懂非懂的客家話大聲對談。他徵詢妻的同意,就自行前往不遠處的便利商店獨坐等待她。關於這樣的擧止,歐基得感到對老人家實在過意不去,但又極需要這麼一小段空白的時間,好讓總是波動的心緒得到平復。 他到達那個便利商店內靠近停車場的窗邊位置坐下,先放好帽子和外套表示佔據了這個四人座,轉身如廁後抽撕一些衛生紙回到座位開始用力擦拭桌面。 「我必須冷靜下來仔細地再從頭好好地想一想,到底是哪一個時間點出了差錯?既然書和過時的名片已經送出去了,這個事實再也不可能改變。如今我所能做的,就是想出,甚至做出一個合理的決定,好讓我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個無心的善意舉動,我的內心才得以快快地恢復平靜。」 歐基得似乎還沒放棄扭轉時空的努力。 他買了便宜的三明治和燕麥奶特價組合後又再回到座位坐下時,看到大型方窗外車輛與行人慣常地穿梭來往。附近建築白色的外牆反射陽光刺眼地照耀進來,他起身自行將灰色的遮簾一一拉下。此時歐基得好似看見昨日自己作品看板上的文字,又在那空白荒蕪的簾布上浮現了出來……。 「夠了,可以了,明年開始就不要再參加了。」 這就是歐基得所想到的,最後的決定。 P.s. 但真正讓歐基得釋懷的原因是,當他打定了以上的主意後不久,那一位小說家於歐基得寫下這一篇小說的第一句時,突然撥打了名片上的電話給他: 「歐先生是嗎?你的小說寫得真好。」 (2016.11)[收錄於獨立出版黃里詩文集《聚焦的渲染》城邦印書館2019.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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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