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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病房之鴿(2016.12)
2021/05/20 08:06:11瀏覽168|回應0|推薦1
病房之鴿


我再一次步入這一間醫院時,看見寬廣的大廳中央豎立著一顆高大的聖誕樹,假葉圍繞的綠色圓錐形體上點綴著許多聖誕紅的苞葉,還有各種形狀與顏色的禮物與彩球裝飾品。我尤其注意到,這些裝飾物上細碎的小亮片,反射著大型玻璃窗照入的艷麗陽光,細微點點光芒閃爍的密度與速度,契合著其下四週快速走動的人影和步伐,到處升高或低伏的聲音,呼喚的吶喊,交談的瑣語。
只是相較於沉默的巍峨的聖誕樹,這些人的臉上與音調,呈現出各種不同的表情。廣播系統播放著溫馨歡樂的聖誕音樂,距離聖誕節還有九天。當然,這是醫院用來配合節日的佈置,更請來了宗教單位預備舉行報佳音演唱會。那些工作人員已穿好了長長拖地的白袍,頭戴著麋鹿犄角狀滑稽的頭飾,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逢人便發送小傳單和小禮物,口說祝福的話,握手,歡迎踴躍參加。
我和妻子一心只想趕快見到再次住院的母親,遂避開了人群,往電梯快步而去。
雖然母親因罹癌住院多次,我們來探望也不下相同次數,我也知道她的病床號碼,但今天走出電梯時卻發現下錯了樓層。另一個同樣容易使探望者困惑的是,這一座醫院護理站和病床間的聯結設計。來者除非熟記房號,否則延著以護理站為中心等距的圓形走道尋覓,好似總會走回原點。我時常看見護士穿著白色縮腰短袖製服,露出相似霜白的手臂肌膚,齊膝的窄裙下雪白的褲襪和短筒皮鞋。這樣象徵純淨與無私奉獻的冷寂色調,是否對病人而言更加感覺死氣沉沉?
我一進入病房,向母親寒暄安慰幾句後,就開始為老人家按摩她的腳部。她說因為多次化療後,傷及脊椎與下肢神經,雙腳經常感到痲痺酸軟。我的手因也經常在鄉下除草鋸木,兩手已患肌腱炎,只能在她更為粗糙的腳趾與足底略盡心力地按壓。母親的腳像是兩隻脫盡羽毛,在乾燥箱內烘烤多時,裸裎的鳥類。我濕疹乾裂的皮膚於其間來回搓揉時,發生類似兩對破敗翅膀磨擦的尖銳聲音,完全不若豐腴的羽毛舒展震動起飛的音響。
這時,非常巧合的是,我眼睛的餘光瞥見有一隻鴿子,在玻璃窗外振翅劈啪飛上屋簷,也像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從老人家閉目的眉間,鏗鏘清澈地飛掠過眼前;而我得不斷轉移話題,才不致讓母親,讓我自己,跌墜下難以自拔的回想深淵。我暫時放下那一雙疲軟的禽鳥,走向玻璃方窗想一探鴿子的去向,只見窗外照不到陽光樓層內陷的建築物棟間平臺上,散落著鴿子的排泄物,還夾帶著幾根遺落的羽毛。再往右上方另一隱蔽的角落眺看,仍無法看見剛剛在窗外似乎也對窗內的景象覺得同情而小心翼翼不敢張揚發出唏噓感嘆之音,君子之鴿的身影。
母親的身上插滿細管,有打營養蛋白的點滴管,有收集腹部開刀後淡紅色體液滲流而出,收納在口袋小塑膠瓶的細管;有通向床邊尿袋的集尿管,我回頭再次坐下在母親床邊時,看見下方濃黃色的集尿袋。那一側透明的袋子如病房內塌陷的空氣,底部時刻擔憂容納了過滿的凝重液體。當房內的人不知該再說些什麼時,總要低頭不時觀看檢查一下袋子,似乎害怕逐漸挹注的安靜要把再也無法承重的脆弱撐破;而回憶裡那些不堪的,同樣發出惡臭氣味的往事,就要在房內所有人的心上再次漫淹橫流,一洩不可收拾。
母親說她喉嚨乾燥呼吸困難,我們喚來護士將床頭上一個聯通手動開啟的噴霧器給老人家套入嘴裡慢慢吐納。母親因一時心急又不慎嗆到,她那時如一位過度吟吭的歌者,在高音之處快要斷氣的掙扎使我非常害怕。她勉強比手畫腳要我將噴氣量再調低一些,多次咳嗽之後,終能順利地將眼前不斷蒸生又快速消散的水氣,一吸一吐地慢慢潤滑氣管。此時母親歷盡滄桑的衰垂兩眼也滲出淚液,我抽出床緣的衛生紙為她擦乾。
我蹲下在母親床邊為她清倒快要溢滿的集尿袋。首先必須在地上準備一個測量體積的膠筒,將尿袋上處尿管一端旋鈕轉閉暫停排流,再將下方原本以軟膠蓋封住的開口拔掉,母親充滿藥味濃黃的尿液像一時得以渲洩的心事潺潺開始注入一旁的量筒內,五百c.c.;然後反向再操作一次。病房內的空氣就又被壓縮在尿袋內,等待房內有一個人先開始再說話。今天的天氣真好,冬天的陽光好溫暖,要不要我們推妳到樓下大廳看聖誕樹?不行啦,我剛開刀傷口還沒完全癒合,體力也一次比一次不行了,過幾天再說吧。
於是我後悔方才上樓前未先以手機拍下金光閃閃的聖誕樹給母親看,只能讓她盯著灰白的天花板想像聖誕樹的模樣。她也不是從未看過聖誕樹,可能是害怕在擁擠的人群裡穿梭,幾天後將再開始不知第幾次的化療,到時候頭髮又要掉光光,就更不想見人了。在一片微微懊悔的沉默裡,我又聽見鴿子振翅的聲響,同樣又再走向窗邊尋覓,仍然只見平臺上幾坨夾雜著羽毛的鴿糞。
妻子提議說,我們來用手機放輕音樂給媽媽聽。
手機播放出來的音樂,凱文柯恩的綠鋼琴。在迷霧森林裡漂浮的是病房昏濛的燈光,母親午睡前要我們把好似能將一切惡運阻隔在外的高高沉重的布簾拉至牆壁盡頭,這樣森林中渙散的眼睛就跑不進來,也逃不出去;落花流水的景象是見過的,淡青色床單上有母親堅持自己修剪掉落的指甲屑。她說因有糖尿病,讓別人剪若不慎流血,傷口要等到何時才會好?床單流水落花的還有她蛻掉的頭髮,一絲絲蒼白的細髮扭曲地閒躺在床單摺紋裡面,安詳,不懂反抗。再來一首是睡蓮。母親就是一池靜水上盛放後再也無法合攏的睡蓮
,那在病床上兩手癱軟兩腳斜倚的模樣,一朵慘遭風吹雨打,花瓣已出現若干道裂痕,雖然知道天色已漸暗,卻無力再將破敗的面貌遮掩的,早已失去香氣的睡蓮。
我在病房中來回無語踱步,妻子與母親似乎午昧甚沉,我環視著病房內無多佈置與擺設的景物,垂直冰冷的牆角,大螢幕電視,一臺嶄新的小冰箱,設備齊全的盥洗室,護士與主治醫師的名條,緊急拉繩和按鈕的位置,像吊衣架的點滴架,兩張可臥可坐表皮光滑的棕色沙發。耳中聆聽的音樂逐一流過這些物件的表面後,皆突而轉向,收攏溶化在我也逐漸潮濕的眼睛裡。
我仍疑惑那神秘振翅發出聲響卻從未見過蹤影的鴿子到底在哪裡?牠發出的聲音,除了我確定聽到的拍動翅膀聲之外,另一種就是也不陌生的「咕嚕──咕嚕」音;但我無法肯定這是求偶或呼喚同伴的意義,只感到此時在病房內聽到這樣自然的聲音,生命似乎永遠不會消失。這聲音扛起了整個地球,驅走黑夜,使人聯想到自由的天空。一對服膺自然法則的認命的鳥禽,相互依偎守護著牠們的窩巢,可能時有猛鷹巡弋天際,發現於此隱蔽的大樓角落,竟躲藏著一對讓人嫉羨無比恩愛的夫妻鳥,可能已生下幾顆小白卵,甚至已孵出幾隻小幼雛,但這一隻猛鷲仍然要從高遠的天空向下俯衝,如強烈的颱風襲捲而來,企圖奪走牠們全家的性命,只因自然的生命法則就是如此。
我立在床邊俯看一處樓頂美麗的造景庭院,母親說醫院的人早已不讓人任意進入,因為會在那裡抽菸亂丟菸蒂和垃圾,所以乾脆上鎖謝絕參觀。我心裡懷疑,難道會飛翔的鴿子也會被鎖在門外?而關於剛剛心中想到的夫妻鳥的可能遭遇,我當然不會對老人家說。

(2016.12)[收錄於獨立出版黃里詩文集《聚焦的渲染》城邦印書館2019.04]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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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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