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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針囧記 (2019.03.08)
2021/05/26 09:59:44瀏覽317|回應0|推薦2
[針囧記]


你站在長床的旁邊,這一方以粉紅色帷幕相互隔離彼此的小空間,現在暫時是屬於你的小世界,和其他也正在等待接受針灸治療的陌生人相互隔離。你感到滿足,但也不怎麼安全。
其他接受針灸治療的陌生人,有時你會好奇想偷窺他們此時的姿態。透過其實並無法清楚看見另一邊世界的布簾,其上雖有鏤空的蕾紗,你荒謬地甚至聯想到若用小鏡子,或手機,從上而下透過幔條掩飾的縫隙,是否能看到隔壁的一舉一動?但這畢竟是此刻你不可能去做的膽大妄為。你也知道來這裡的人多是上了年紀的男女老弱婦孺,若是偷看到他們衰殘的體態,你或許又要無端地在內心裡升起生命肉體是如何可鄙的喟嘆情愫。你什麼也沒看見,只有紅外線燈罩白鐵的反光微弱地穿透過布幕,你看見的,是自己引以為恥的念頭。
「這裡會痛嗎……?妳不是早上才剛下大夜班……?1、2、3、4、……,17、18、19。好,19針,休息一下喔……。要不要照燈?」
你聽到隔壁下一床帷簾內,醫生極力想保持小聲地對病人細語。你感到他們是相互熟識的,醫生習慣性的治療流程口吻還是被你清楚聽見。你可以聽覺醫生的朋友是一位年輕的女性。
「咦?怎麼從後面開始?」
你另一邊前一床操著頗為標準國語的男子在自言自語。

至於排序針灸床位的叫號情形,你感到很無奈。自從有一次一位休息時總是在滑手機的護士將你預約四號的順序錯過害你又多等了一個小時之後,你學會報到時在投單與健保卡上以彩色迴紋針附帶夾上一張寫著正確號次的粉紅色小紙片。
剛剛自言自語操著頗為標準國語的男子原本是你的下一號,方才一位眉毛畫得寬長的護士看診時間到時,約遲了十分鐘終於打開診療室的門站出門口開始唱名分配床位。你有預約是四號。
「一號王忠祥先生,第二床。二號黃中強先生,第三床。」第一床應該是給醫生看診時用的小矮床。
王忠祥老先生步履蹣跚地走到門口問:「我第幾床啊?」
護士大聲回答:「第二!北杯,下次要聽清楚。」,「王月霞,王月霞,第五床(沒有第四床,四不吉利)。黃正平先生,黃正平先生……?陳正祥先生,第六床。」
你趕緊上前問:「小姐,我預約掛號是四號。」
「你叫什麼名字……?我剛剛有叫你啊?噢……!是黃正中。第七床。」(你好像沒聽到道歉的話。)
所以你就變成第五位了(等一下就知道其實是第七位)。

你每天準時下午一點半午睡醒來後,就很快地拎著已備好的背包直奔中醫科。背包內裝的是一條棕色長毛毯、一雙塑膠拖鞋、健保卡、復健紀錄用六格單,和兩三百元。提前到達針灸診療室報到時,走廊一側總是早已坐滿等待的人。你完全不認識他們,但因為你也幾乎不和人主動說話打招呼,反而讓你心虛懷疑自己是否為一個沒有愛心的人。因為大家同是天涯健康淪落人,若再相互建築起冷漠的無形牆垣,的確是會令人感到這世間沒有溫暖。儘管如此,你到達後還是找到了可以融入這些人群的一個座位;但你習慣站著,站著雙腳原地輕踏步微微左右搖擺身體,你認為這樣可以增加一天的運動量,或許也有助於傷病的復原。
你做著這些動作時眼睛仍然一再瀏覽閱讀牆上不知早已仔細看過多少次的書法和圖像與說明文字,不知為何你從不感到厭倦。是不是因為你心中只一意期待著等一下會被正確無誤地喚入第一輪針灸的名單內?還是你覺得這一切只是暫時不得不面對的人事物,等針灸完畢,你的病傷又已進一步獲得療癒,你就要馬上離開這裡(通常是全身無力雙腳輕飄飄太空漫步似的),回到你真正認為安全又舒適的家,這樣很現實的想法?
但是你也不會像其他的一些病人。不是身體不適嗎?為何還能一直低頭兩眼緊盯螢幕滑著手機?要不要乾脆請醫生跟他們說?你們不要再一直沉迷手機,你們的傷病就會自然逐漸改善甚至痊癒,也不必每天跑來這裡浪費自己和我的時間。
這些等候的病人當中,有一位頭戴灰色日式學生帽,穿白色長袖襯衫,象牙黃西裝褲的中年男子,衣褲壓線熨燙平整。你看他這樣一身稱頭的打扮,應該是生活條件能稱優渥的仕紳。你無意間聽他說過:
「很累呢!你還羨慕?中午回來我老婆就問我,你每天吃完午餐都跑去哪裡?回來都一副虛脫的樣子,你到底跑去哪裡做什麼……?喔!我一天要應付兩個,有時候真的會吃不消啊!」
這位仕紳說話時習慣誇張地比手畫腳,聲音也從沒打算壓低地向旁邊半身不遂的一位老人說。
「誰叫你人長得帥啊!誰叫你長得太帥了啊!」
因中風說話口齒不清的老人連說了兩次。

「陳姊,你哪裡不舒服……?你先把上衣脫掉,人趴著,我先出去,好了跟我說。」
你又聽見醫生跟另一位(早上剛下大夜班年輕女生的又下一床)應也是他熟識的稍年長女性朋友極細聲地說。
你感覺醫生現在隱秘行動默不作聲的神情,跟他平時很陽光地大聲與病人親切打招呼聊天的形象很不一樣。因為你本來就很欣賞這一位醫術高明的醫生,當然,除了他在醫學專精領域的潛研,讓他能如活菩薩行走在人間這般不知已幫助過多少患者脫離疾病的折磨。這一位年輕個子不高長相清秀斯文的醫生,還有一項可能並非其他醫師都會有的優點,那就是他會放低身段跟病人閒話家常,侃侃而談。他幾乎跟病人無話不說,你時常在簾幕內等候時,隔著幾重帷布,你聽過他和病人分析太極與氣功的差別,問病人貓和狗會不會打架,最近資源垃圾回收的工作順利嗎?什麼時候還要再去中國?鎮上一百零三歲的土地公真的走了喔?好令人懷念的一個大好人。
他與護士融洽相處的程度,甚至護士還叫他的小名:
「果果(尾音上揚中),今天要喝什麼飲料?我們等一下要叫外送。」護士問。
「我不能再喝了,我老婆叫我要多喝開水。」醫生答。
「果醫生,我給你一個建議好嗎?你們要不要印一份中醫十大美女護士月曆?我看你們護士每一個都長得好漂亮啊!」
每一位護士聽到後──,是每一位護士嗎?好吧,上帝慈悲,每一個正好在診療室內的護士聽到後,你當然無權去過度臆想別人的感受,你只能說,除了聽見幾聲將每一片布簾吹得飄搖亂顫的狂笑聲之外,你忽然覺得室內的冷氣是否開得太強?
噢!對了,你忘了提是誰說了這些聽見的人可能耳朵也需要扎幾針的話。
沒錯,是那一位仕紳。

醫生約二十分鐘後從第一張二號床開始他得以表現活潑談笑、開朗幽默的針灸過程。你推想在這個自成一方隱私世界的帷幕內,前面尚有四位約三十分鐘的等待時間,不如做一些鬆軟筋骨的動作來排遣等待(你後悔未能帶到手機,那就能繼續閱讀第八十一回以後紅樓夢的賞析與回評。請留意這第八十一回於此篇小說無籍風格的象徵隱喻。因為你以為很快即能返家。所以你其實跟那些愛滑手機的病人也沒什麼兩樣,那你要不要也滾回去,少來這裡浪費醫療資源。好了,停!別又扯太遠了。)
你先從背包裡拿出,喔!不是,你必須在進來前先由門口牆壁上撕下一張墊在枕頭的粗面環保回收紙,進去隔間後,再從背包拿出一條自備的長方形棕色毛毯,舖在診療床上。接著脫下外套圍在靠牆與長床一端圓孔間四週以隔絕手臂皮膚接觸到床面(這一點和鋪棕色長毛毯同等重要。不然請你想像一下,萬一是另一個像你一樣的陌生人,脫光全身衣物,大辣辣的就直接趴臥下去,在絨布面上會留下什麼病菌你也無從得知。)然後你換上帶來的一雙塑膠拖鞋,攀爬上長床……。

你會這樣需要來接受醫生說至少三個月的針灸與電針治療,其實是你自作自受的下場。
約快一年前你也是在這個醫院的骨科得知長了脊柱第四、五節的椎間盤突出,就是俗稱的骨刺,所引起的坐骨神經功能障礙,導致你多年以來雙腳容易酸麻無力無法久站久走或爬高爬樓梯與搬重物。當下你就驚恐到六神無主的地步
。你也不聽他人勸阻,也不想想自己已經多大歲數了,竟然開始自不量力在腰側兩邊皮帶上各吊掛一瓶家庭號2500ml礦泉水,以泡棉墊放於高處鋁窗溝槽內,然後手戴橡皮手套,雙手向上兩腳離地牽引腰身,吊單槓,意圖拉開脊椎關節。每日三次,一次二十下。還有,每日三次的伏地挺身,一次三十下。那時你還向家人驕傲地展現你看似雄壯增長加厚加粗的胸肌與臂肌;如此倔強固執孤意獨行不到半年,後果是左肩頭旋轉肌嚴重拉傷,左手無法上下舉放或前後擺動,夜晚疼痛無法入眠,洗頭穿衣如利刃刮刺。最荒謬的是,骨刺的症狀未見絲毫改善。
兩個月前你決定接受針灸治療試看看,如今六格單已用過三張,將近扎與電針十八次,每次十五分鐘,外加原本左耳石易異位引起似梅尼爾式症的史上超級無敵恐怖天旋地轉暈眩症。於是從頭頂、頸後、耳下、肩膀、手臂、腰、臀部,到小腿,每次扎針共三十九針起跳,正負百分之三誤差。有時逾四十針,未少過三十八針。外加臀部兩對十分鐘讓你想到就會歇斯底里的──電針。

當你在長床上做完平躺曲膝,上身保持靜止,兩腿左右稍用力擺動,以及抬腰挺腹這些在網路上看到是安全的,有復健科醫生推薦的緩和坐骨神經痛的柔軟操動作後(你有深切記取教訓再也不敢自作聰明),醫生剛好也進到你的布簾內。
「果醫師好。」
「黃先生好。」
「今天又比昨天進步,肩膀更舒服了一些,雙腳也感覺比較有力量了。昨天還去走路散步了十公里,不知道會不會走太久?」
「真的啊?太好了。十公里?好厲害喔!不會太遠吧,只要你的膝蓋不會酸痛就沒問題。」
「現在就是左肩膀深處仍會感到疼痛,尤其是一些固定的動作,例如向後向上更大角度擺盪,或是手伸到腦後洗頭時,就會仍然感覺到拉傷的痛處還在那裡。 等一下也是麻煩電針,謝謝。」
「好,我們再繼續努力。電針沒問題,我會請護士盡量慢慢地調。」
果醫師也曾向你解釋,他們院裡這一批交流電低週波電療器品質不是很好,很不容易調到病人感覺適當的強度。關於電針,因為你有渴望病傷能復原完好如初的強烈意志,所以心理上能容忍與接受有些護士稍欠耐性時過大電量從臀部到腳底突然增強的神經暴衝與肌肉痙攣……,當下你還必須忍耐,嘗試輕聲細語對護士說:「太強!太強!」
「嗯?太強?這樣呢……?啊?沒有感覺?那怎麼辦
?稍微轉一下,你又受不了。」
奇怪,應該不是護士被電到吧?你不明白為何是她在不耐煩。
「小姐,你換一個插孔試看看。」
果醫師也在隔壁布簾內為我心急,建議護士。
「醫生,很痛苦啊!痛到不能睡覺……。」
隔壁床稍後進來也正在接受治療的一位講著台灣國語的阿嬤說。
「妳先等一下再說,我現在正在數針……。」果醫師求她。
「本來今天痛到沒辦法來,我女兒說今天再不來,果醫師明天沒有看喔!」
阿嬤不理會繼續說。
「……,11、12、13、……、19、20、21。21針。好了,休息一下喔。」
果醫師離開了阿嬤到下一床。
「好的,沒問題。你放心,我會慢慢調的。從右邊開始喔。」
剛剛叫錯你名字那位畫著寬長眉毛說話大聲的護士小姐,這一回很客氣地對你說。
「喔!護士小姐,太好了!這一次調得最好,這樣的強度剛剛好。謝謝!」
你瞬間似乎為這一天因她叫錯名字造成的延宕(殊不知拖延的事因人算不如天算),而對這一位護士不但原諒甚至心存感恩。
「真的?不客氣。」護士答。
「厲害喔!」果醫師應和。
「醫師,啊……,剛剛好像你沒有幫我數針吧?還是我迷糊了?」阿嬤不久後問。
「好,等一下我幫你看一下。」果醫師說。
「護士小姐,我的腳上還有一根針!嗯……,沒關係,我自己拔好了。」
正當我歪斜著脖子在看記時器的倒數數字時,方才不明白為何果醫師會從後面開始噤不出聲先為兩個朋友針灸的男子操著標準國語叫道。

你正在計劃著自費出版一本自己的詩文集,在這一本新書的後記裡,你還提到十分感謝果醫師為你整體健康狀況復原所作的努力,甚至幻想是否未來也能敬送他一本以示致意
;但現在從這一篇不宜曝光的顧慮來看,你想就不必了吧。這一篇小說你原本也可以寫得正經八百、歌功頌德,至少輕描淡寫也不錯。但你不知道,你不明白為何一路寫來,逐漸偏離了健康的正常的筆風路徑,產生了如今猶豫是否該正式發表的尷尬窘作。
若你真的需要一個答案,似乎與那好幾晚做夢時都還在喊著「太強!太強!」的電針,多少有一些潛意識干擾的關係。

(2019.03.08)[收錄於獨立出版黃里詩文集《聚焦的渲染》城邦印書館2019.04]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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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rainorhwang&aid=163221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