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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5/20 08:12:36瀏覽278｜回應0｜推薦3 | |
| 藍色眼片
驚蟄前二二八四天連假的最後一天，發生了兩起鐵路火車撞死人的交通事故。當我看到電視新聞報導，當天下午第二起同樣因私自闖越鐵道而發生的意外，標題是寫著「火車撞死人」時，我即刻感到這樣的文字很不恰當，彷彿是在暗示錯誤的一方是火車。沒想到第二日到學校上課時，學生跟我說，昨天上午的第一起死亡事故，就發生在學校附近的村落；而且死者就是我去年教過才剛畢業的一名已升上高中的女孩子。 「黃老師，很抱歉。昨天你下班離開學校後，她們才來說想轉學念我們這裡。」 一大早我剛到校準備上二樓放東西時，和藹可親的教導主任在樓梯口攔住了我，身邊站著兩個小女生。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看似仍在讀國中的姊姊，懷裡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小女娃；但是想轉學進來的，卻是她身旁長得更加瘦小，會讓人錯覺還在讀小學的妹妹，頭髮髒亂，穿著拖鞋。 「麻煩你們先到剛剛的教學組那邊等一下，待會兒組長來了需要請你們填一些資料。」 等那兩姊妹暫時走開，主任說完就拉著我直接進入旁邊的輔導室說話。晨間打掃完畢的鈴聲正好響起。 「黃老師，不好意思啦，沒有先問過你的想法，就答應讓這個女孩子轉進來念。唉！下學期就剩一半的時間，畢業班快要走了，才出現這樣的一個學生。」 我那時帶的畢業班，狀況非常混亂。學校活動多，學生行為問題層出不窮，根本沒有什麼讀書的氣氛可言。看著主任慈祥同情的面容，我馬上意識到，其中一定是有非常不得以的苦衷。 「這個女孩原來是在海邊的學校讀書，很小的時候父母親就離異丟下了她們姊妹，給爸爸那邊的阿嬤照顧。阿嬤也很疼她們。但是啊，沒有父母親的孩子很容易受人家欺負，可能是為了拉攏朋友，這個妹妹唸國中時就開始常常逃學跟著附近休學的高中生鬼混。回到學校還是抽菸喝酒吃檳榔，被記了一些警告和大小過。」 我回想剛剛初次與那個小女生對看時，她貼著藍色花紋眼片的眼睛，渙散，四處躲藏。 「後來阿嬤的年紀越來越老，生重病了，聽說是得了胰臟癌，必須到北部的醫院治療，無法照顧這個留在身邊的小女生，只好將她臨時轉來已結婚搬到我們學校附近村落的姊姊家。」 方才我也還誤以為是她的姊姊要轉學進來，畢竟兩姊妹一定因為從小營養不良，都長得太瘦小了。 轉學過來唸書的妹妹，依然時常曠課未到校，而且也從不打電話請假。我經常打手機給她的姊姊也都未獲回應，只好利用空堂或下班後到她姊姊家查看清楚，還好她姊姊的租屋離學校不遠。 「老師？你怎麼會來這裡？」 在一個深春天氣逐漸悶熱飄著細雨的下午，我第一次要去這個轉學女孩住處找她時，在村莊巷口一家小便利商店前，遇到了前兩屆畢業，回到家鄉待職的一位男子，他也是我以前導師班的學生。 「老師，你說的這個女孩的姊姊，她高中還沒畢業就跟一個同班休學的男生租房子住在這裡了。他們那個房子很破舊，就在離這裡過去一點的地方。他們到現在都還沒去辦過結婚登記，剛出生的一個小女娃是第二胎了，第一個小男孩也快兩歲了，兩個小孩也都還沒有去報戶口。但是聽說，她姊姊的先生，她的姊夫，工作很努力認真，是在幫人家耕田的，老闆也很照顧他們。老闆媽媽經常留他們在家吃晚餐，還時常拿許多米和青菜給他們，因為老闆知道他們家很貧窮。」 我開車接近剛剛那個以前的學生跟我說的這一處農家的木造屋舍時，一時不知道該在那裡廻轉或停車。因為我看到屋子四周，泥濘的地面上，到處散布著廢棄的家俱與垃圾。一隻被關在低矮塑膠浪板下鐵籠裡很髒的大黑狗，凶狠狠地朝著我直吠，不難明白栓著牠的鐵鏈為何特別粗大。屋簷下斜晾著幾件帶著烏漬皺垮的工作衣褲，門口前用汽車鐵輪圈充當烤肉架上的木頭還在冒著孱弱的白煙。 「有人在嗎？小如……？」 同樣凌亂的，以圓形木質電纜線捲座充當桌子的底下，飼養著小白兔。我在牆壁還保留著神位的小客廳裡左顧右盼喊了許久，都無人回答；然而右側廂房盡頭一臺老舊的洗衣機，卻正發出嘈雜的洗衣聲響。 「應該是有人在。」我心裡這樣認為，但等了好一會兒還是無人出現。 正當我決定離開時，瞥見左邊一間半掩著木門的小房間。 「小如？小如！你怎麼還在睡覺？你為什麼沒有來學校？妳的姊姊呢？她怎麼都沒有接我的電話？」 小如此時像一片靜止的竹葉，飄浮在一池錯雜著髒亂棉被與衣服的死水上。池邊，竟然有一個銜著奶嘴全身赤裸的小男孩，拿著平板電腦趴在床緣，吸著奶嘴靜靜地在把玩。這應該就是小如姊姊的第一個小孩。 「我姊姊叫我留在家裡帶小孩。」 小如有氣無力地回答，連臉都懶得從棉被裡抬起來。 我交代她明天一定要來上學，並且可以的話，記得向姊姊拿註冊費來學校繳交，不敢久留地趕快離開。 「你是誰？什麼事嗎？」 當我正要步出木房時，門外一個染著金髮，嘴巴嚼著檳榔，手刁著一根香菸的年輕人，睜大著雙眼，疑惑地問我。 「我是小如姊姊的朋友，她上班老闆要求都不能講手機啦，以後有什麼事，打我的電話。」 年輕人知道我是老師後，反而畏生生地含混回答。原來小如的姊姊是在不遠小鎮上的一家美髮院幫客人洗頭，老闆娘看她的處境可憐，才勉強答應讓她背著小女嬰上班。 後來我夜晚有機會外出散步，總會經過小如家前面的巷口，但這是已經在小如國中畢業後的事了。當我走在晦暗的鐵道另一邊人車稀少的馬路上時，偶爾仍會看到那個破舊的矮木房前又升起了燒木頭的白煙。我想像這一群年輕人夜晚都在做什麼，可能還是與平常的人家一樣吧，必須煮晚餐，洗碗盤，盥洗，洗衣服，準備就寢。可能因為屋舍實在非常老舊了，更何況又只是臨時租賃的住所，年輕人就疏於打理了。 夜晚還有另一戶會令我同樣引頸注目的人家是，小如家巷口再過去一點，接近平交道剛落成的一棟豪宅。這一棟別墅佔地十分寬廣，至少有三分地吧，兩層歐式風格的建築一樓，大片的落地窗於夜晚總能從外面瞧見華麗客廳牆上的那一架超大型液晶螢幕，播放著明艷清晰的高畫質節目。豪宅四周植種棕櫚樹，樹下與綠籬間入夜後還有燈光投射在棕櫚樹上，迴廊牆柱同樣有不同顏色的夜燈常保裝飾明亮，使得整棟樓房與其四周燦爛奪目宛如白晝。 「注意！同學，嗯……，前天早上，在我們學校附近……，的一個平交道旁邊，發生有人闖越鐵路，被火車撞死，的一個意外事故，死掉的還是我們學校，去年畢業的女學生。同學，要注意，經過鐵路確實要做到哪三個動作？沒錯，就是，停，看，還有呢？對，聽，這樣才能確保自己的安全。知道了嗎？有沒有問題？」 發生鐵路車禍的第三天學校朝會上，言語結巴的訓育組長在升旗臺上告誡全校同學。 小如據傳是因頭戴耳機聽音樂，未意識到火車接近的聲音，而且又因為是抄捷徑，直接由菜園的小路想穿越鐵道，到馬路對面的雜貨店買雞蛋，就這樣突然離開了人世。 我在課堂上因為不時想起這個令人遺憾的火車事故，上課無法聚精會神，於是想到不如和學生利用下課時間，尋找一下詳盡的事件新聞報導內容，以排遣內心的錯愕和憂傷。然而當我看見新聞畫面，小如瘦小的身軀慣穿的那一件，與她眼片迷茫色調一樣的藍色牛仔褲，和被馬賽克地遮蔽的紅色頭部，一起橫躺在鏽蝕的鐵軌旁，內心卻十分後悔為何還要再找到這個讓人更感不忍的新聞消息。 （2017.03）[收錄於獨立出版黃里詩文集《聚焦的渲染》城邦印書館2019.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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