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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更生日報副刊2016.9.26.27]
2016/10/14 12:38:58瀏覽228|回應0|推薦3
  當他聽到機車出租行男人冷冷地跟他說早已結束營業後,他打算就步行到市區吧。現在雖然接近午夜,車行的燈光仍明亮地照射在每一台剛被洗淨的機車上,方才他還以為有租得到摩托車的希望。他決定不要太在意那男人的冷淡,畢竟此時原本他就不被期待出現在這裡。他又走回火車站前想試試能否與別人共乘計程車。
  「不可能叫客啦,那是違法的,會被罰九千塊,還會被排班的人打死的。」
  那一位說話時,嘴裡的檳榔汁似乎隨時會流出來的計程車司機,說完就很快地轉身,回到後面在等班的朋友身邊,繼續俯身看著他的朋友在車內玩手機。他注意到,兩個人的臉同時映現著藍綠色的光線,有幾分鬼魅恐怖的感覺。

  他的鼻子開始感到酸楚了。步行到市區,沒有落腳目標的前進,這對五十五歲帶有膝關節炎腳疾的他而言,絕對是一個很疲累的決定。他想到此刻應該躺在妻的身旁,在安穩舒適的床上熟睡了,現在卻半夜十二點整,一個人孤單地行走在暗黑空蕩的馬路上。稍早前一下火車也打聽了一間接待大陸客的鐵皮組合屋旅館,價格他可以接受,但客滿已無空房。他也不抱著太大希望地走入聳立於火車站近旁的一棟高級商業旅館,價錢可想而知地貴。當服務生好心地問他需不需要為他叫計程車時,他立即打消能否要一些冷開水的念頭。

  他會這樣帶著悔意地在深夜流落街頭,也是因為他的妻。
  「他們說用寶特瓶裝開水喝不健康,你以後還是用安全的水罐裝水喝。......我不是一直在唸你,我不是愛故意嘮嘮叨叨,......我是真的關心你的健康,才會好意地提醒你,......。」
  昨夜他趁已從國中教職退休三個月的妻在樓上洗澡時,帶著他每天沖泡咖啡一定會使用的一只白色瓷杯,和一些錢,不帶手機,悄悄出門。他最近也才向服務的國小提出十個月後退休的申請。

  在安靜幾乎沒有人車過往的郊外暗路上行走,他很快地意識到,這是很危險的擧動。而真正讓他感到可能容易遭受攻擊的原因,是他自己知道的,走路時略帶駝背跛蹌的老態。這對埋伏躲藏於黑夜裡的掠食者而言,無疑是最優先被鎖定的撲殺對象,於是他頻頻回頭往來時路的盡頭看。好像有幾個嘻笑的少年彼此在尖叫打鬧。當他們騎機車慢慢靠近與他擦身而過時,他看見一個體格壯碩的男子把巨大的手掌打開,置放在身後穿著短褲女孩的白晰大腿上。那男子從黑色安全帽內瞪大著兩眼,露出潔白的眼球盯著他看。

  若說綠洲是沙漠的庇護所,此刻對他而言,深夜的便利商店就是他的堡壘,是除了提供飲食之外,汪洋大海上明亮的安全燈塔。他覺得在整個音樂吵雜的超商內只他一人獨坐有些尷尬,遂以便宜的消費買了三明治搭配優惠飲料的點心,又自行拿了一個小紙杯壓取了一些熱水,放一旁靜待稍冷後潄口用。其實他並不餓,但他盤想著,下一處便利商店不知還有多遠,走到市中心仍要一大段路。當他看到一輛黑色休旅車停下,一個肥胖短髮的女人走進與店員在聊天時,他趕緊收拾背包到店外,準備等待那女人結帳完問她是否開往市區,能否載他一程。
  「對不起,我是住附近的。」
  他還是稱謝轉身再出發時,發現自己有點刻意將背更駝彎了一些,步行的速度也放慢了許多,暗自期望著那女人若看見了或許會可憐他而改變心意。

  現在他能稍微清醒地設想此次離家出走的方向了。那是一處他婚前單身居住時租屋養蠶農舍上方高處,位於海岸山脈南端的一個山巔。剛認識妻不久,他也曾向妻說過,那一年半退伍後找不到工作前的獨住日子,是他生平最快樂的時光。他曾經帶著一隻長毛棕色小狗,在一天萬里晴空的夏季午後,汗流浹背地穿過釋迦園往上爬升,走到了一處可以瞭望綠島的制高點。當他的眼光在潾潾的腳下海面左右來回梭巡時,他現在依稀還有印象,好似忘記了過往的一切,在亦看不到未來的心境下,只記得那時是快樂的而已。現在他只想能在相隔二十五年後,二十五年每天好似只為家人而活的日子後,能再次站立在那個光禿的山巔上,回味一次單身時落陌卻是輕鬆的感覺。他打算假如體力還可以,明日白天就坐客運公車,前往那個混居著原住民閩南人客家人外省人的美麗部落。

  從便利商店出來又走了近半小時,逐漸靠近市區商店和住宅也變多了,深夜時早已熄燈門窗緊閉。他真的很疲睏了,不如任意找一間背包客民宿過夜吧,應該不會花費太多。因為是一時衝動離家,不想找太高級的飯店,怕返家後又要懊悔付出太大的代價。
  「我們這裡是汽車旅館,休息一樣,一個小時要兩佰元,你明天早上提早離開,也要一千多塊,划不來啦。」
  每個房間烏黑生意清淡的旅館,夜間負責看守門房的老先生,不待他捏造說完一套為何會流浪街頭的理由,面無表情地很快拒絕他。他身上無計時器,此刻應是凌晨一點半左右了,若真的再找不到適合過夜的旅店,他想就把今晚的住宿費省下也好。

  他想起一個月前向妻首次說出退休的意願。當然,兩個同為教師的夫妻退休俸應該是足裕的,但妻的顧慮更多。
  「我們兩人若一起退了,以後的年金改革制度又不知道會怎樣,家裡有三個讀私立大學的小孩,你和我的媽媽又年老重病,你確定我們這樣同時退休後的收入夠嗎?」
  本來就省吃儉用的他,什麼能少花費就盡量減少支出。前幾天以為自家老爺車上的行車紀錄器故障了,疏忽匆忙之下網購了一只以為節省了數千元的幾佰塊新品後,才發現原來的機子沒有壞,只是電源線燒毀而已,若是改換用USB接頭,就完好如初了。所以今夜的住宿費,剛好可以抵償寃枉地買了新的機器;而本來的那一只就可以安裝在家裡廚房後面的玻璃窗上偽裝成防盜攝影機,底下再加一個自行車警示燈,就更像了。

  他幾乎已經真的放棄在任何一間旅社過夜的念頭了,畢竟夜是更深,而他是更接近市中心了,甚至連將綠黃色的螢光鴨舌帽脫下拿在手上,對很久才有一輛車經過揮舞示意搭便車的需要也越來越微弱了。他從未想過,連這樣原本單純的求託,因為雙方可以理解的危險可能,也變得十分自然地能接受不會有什麼善意的回應了。雙方可以理解的危險可能,從未存在於他與妻之間。金錢上他完全交給妻管理,情感上妻也從未懷疑他行為的逾越。她也曾開玩笑地問過,他簡單地但卻是真確地回答,因為他有潔癖,就是這樣而已。
  「我們這裡是喝酒的。」
  當他走入一間名字帶有「會館」之稱的,由內而外飄散著濃厚煙味的店面作最後一次消極詢問有無住宿時,一個稚嫩的、頭髮染成彩虹色的小弟,操著沙啞台語,手上端滿空洋酒瓶,從一間裡面有人在大呼小叫的包廂內走出,這樣回答他。

  當他轉入通往暫時的休息地之前,他又進入了一家便利商店,並且也買了便宜的三明治搭優惠飲品當是向店家交待必須久留的消費時,他選擇了一個可以靠牆柱的座位,將所買的物品放在桌上,閉目擺出了睡眠的姿勢,保持這樣昏昏沉沉的狀態,一直到屁股覺得酸痛時才又起身離開。才剛走出便利商店,他發現不遠處有一家茶室,半遮掩的四週綴滿各色閃爍小燈泡的方形落地窗內,他斜視似乎看見幾個裸露白色肢腿的女體擠坐在沙發上扭纏,耳際於是想像著她們正在叫他:「進來坐啊!」。他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在十字路口右轉,將自己再次投入空蕩的暗街,天色仍未有轉亮的跡象。

  他發現天色真正大明時,是在一家以前接生大女兒的婦產科醫院內。他直接由大門走進,只向門邊的保全人員點一下頭就順利入內了。這樣反而讓他感到有些生氣與失望,一定又是因為駝背跛蹌的走路老態,讓那守衛覺得這個男人是無害的,於是也懶得理睬,就這樣他才得以在兒童遊戲區裡的沙發上又休息了好一陣子。他外出隨身一定攜帶的白色磁杯,現在可以正式派上用場了。他於窗外此起彼落的鳥鳴聲中醒來後,看見屋角有一台保持著100度熱水的飲水機。他拿出濾掛式咖啡包,在童書和玩具的包圍下,為自己沖泡了一杯黑咖啡,覺得全世界能在這樣趣味的情境裡暫時將他遺忘了一天;或是說,他回味著小孩的童年,暫時從這世界消失了一天,這也是非常好玩的,就將原本疲憊的身心感受暫且忘記了。

  大女兒出生前一晚正好是初冬的滿月,那時仍在上夜校以取得正式教師資格的妻每天很晚才返家,他還記得他們正要上樓睡覺時,他的玻璃眼鏡突然不小心被他撥落掉在地上破裂了。那一夜凌晨,他的妻正巧也破水,大女兒急著想跑出來看看這世界。他們即刻帶著早已備妥的行李皮箱,在潔淨的夜色裡驅車一小時,趕往這個歷史悠久的醫院。
  「老公你看,月亮好圓,好漂亮啊!」以棉被包裹著全身的妻,發抖著躺在後座這樣跟他說。
  他忽然想到,或許等一下醫院上班後,樓上的嬰兒房也開放探望,他可以再一次扶在大玻璃窗外,看著裡面有好多隻被巾褥包裹的蠶寶寶,有的靜靜熟睡,有的扭動放聲哭叫,護士阿姨手忙腳亂地在四周打轉,就像他們兩夫妻照料著自己接連出生的三過小孩嬰幼時一樣。

  而那一只四週畫有原住民紀事圖案的白色瓷杯對他們全家而言,也是別具紀念意義。同是教師的兩夫妻經常利用假日,帶著三個尚讀小學的孩子,報名參加各種免費好玩的研習活動。那一只白色瓷杯,就是在一次認識植物的課程中,他勇敢舉手搶答的戰利品,小孩們都佩服爸爸的博學多聞,他在妻的面前也好得意。喝完咖啡顯得精神奕奕的他雙腳仍是異常的酸痛,因為從未一口氣走這麼久這麼遠的路,雖途程中常常休息,依舊難敵生理時鐘的抗議。太陽逐漸高升後,接近立夏的天氣越來越悶熱,於是他放棄尋訪那單身時暫居的美麗部落,就讓那快樂時日完整地封存在記憶裡,不管經過多少日子都能一再回味,這樣就已心滿意足。

  走出醫院頓時不知該再走向何方,無意中他已來到每次與妻造訪這個島嶼後山熱鬧的小城市時,兩人最喜歡閒逛的,由舊鐵道改建的自行車步道。一側是低矮隆起的小山麓,一側是住家和商店種滿綠樹與花卉的後院。妻喜歡在樹蔭下散步,喋喋不休地對著他述說過於焦慮的擔憂;他則多半抿嘴安靜聆聽,但心思總放在東看西瞧的花草,和樹廊外陽光燦亮射照的天空。正當他為此次的衝動離家後悔不已,步履也蹣跚無力時,前方走近一對手牽著手的老夫妻。他尤其特別注意那一雙自然相扣,肌膚鬆皺卻更顯相互嵌合的手,好像原本就是一體,那麼自然,毫不畏縮做作。他看著鼻樑又再次感到酸楚。他也曾抱怨妻,從來不願在公共場合讓他牽手,即使是害怕著一起過馬路時,也只是拉著他的衣袖。妻的手,是啊!他很久前就發現,非常奇怪的,每次私底下握妻的手時,那種感覺為何總是和第一次相牽時一樣,二十幾年來,都未曾改變。妻的手,他心裡想,該回去了。 

下午他開門看見早已淚流滿面的妻子,哽咽啜泣地站在門口不發一語。他向前將她緊擁說:「對不起。」
隨後打開手機。妻明知他未帶手機離家,卻仍送出以下訊息:
「你到底去哪裡?為什麼要這樣不說一聲就自己跑走?我在樓上洗完澡下來,發現你不在,以為你只是出去散心,等了好久,很想睡覺了。」(11:49P.M.)
「你回來好不好?我剛剛自己開車出去找你,找遍了每一家便利商店,我又不習慣開大車,右前輪好像撞到什麼。路上都沒有人車,我好害怕,會不會有人要來搶我?我又開車到外環道找你,你兒子說,叫我就去撞車吧,看看你回不回來,他還叫我去報警。我只是提醒你不要一直喝礦泉水,你就覺得我嘮叨囉嗦,我以後不說就是了,你趕快回來好不好?」(01:13A.M.)
「並不是我要大聲,剛剛電視的音量也是你自己調的,關我什麼事?你本來就知道我受不了晚睡,我現在很痛苦,比上班時還累,早知道就不要退休。」(02:07A.M.)
「你是不是在用別的電腦?看得到我寫的嗎?趕快回來好不好?」(02:28A.M.)#

[更生日報副刊2016.9.26.27]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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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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