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春節前不貼文的，我還是忍不住，看來我的自制力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好。

去年有幾位針對我的習作出版品提出書評，除了13sbuy還有破報記者，基於尊重，請各位好友移駕參訪：http://blog.udn.com/chunhua/4084342  http://pots.tw/node/5667

以下則是演講稿：

這是一位尊敬的師長、朋友林韻梅老師2010年12月8日在台東寶町講座的內容，基於感激，我把老師的這個稿件原文貼上，另外精簡版請見近期即將出版的《文訊》。當然，當然心裡內傷而臉紅高燒不退。

強調：貼文是禮敬辛苦寫評論文的老師，以及自我陶醉一下。目前，我只能算是B-級別的小寫手，別太快給我戴高帽啊！但也別罵我太高調啊！謝謝！ 

〈期待我們的托爾金--讀巴代的長篇創作〉  林韻梅 

巴代是誰？很多台東人不知道。但是，應該有非常多台灣人看到他在某銀行的電視公益廣告中飾演熱愛原住民音樂文化的馬大山校長。巴代對文學創作的態度非常嚴肅，一開口說話則是逸興昂揚，說起部落生活故事則極活潑有趣。

巴代漢名林二郎，出生在台東大巴六九部落（卑南鄉太平村泰安村）。2000年，巴代在「台灣立報」發表第一篇小說〈沙金胸前的山羊角〉後，正式步上了文學創作之路。2008年，巴代以《笛鸛》獲得「台灣文學獎小說金典獎」、「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打響了名號。

現代小說的書寫早已不限於說故事的方式；但是，能把故事說得明白、說得流暢、說得動人，永遠都是書寫長篇文學創作的要件之一。試看托爾金的《魔戒》卷秩浩繁，卻還擁有那麼多讀者，無非是因故事好看、迷人。國內目前能持續從事長篇創作而且引發眾多迴響的作家不多，巴代的崛起，無疑是極具代表性的。

　　巴代自幼至長的部落生活經驗，加上母親與族人巫術文化的支撐，又受過長時間的軍事專業訓練，當巴代轉為寫作人時，這些經歷都成為可貴的資源，讓他的作品擁有獨具的魅力。巴代曾說《薑路》是他的習作，那麼，自《笛鸛》以後陸續出版的長篇，就是趨於成熟的作品。

巴代小說中的語言不同於其他原住民作家，他不刻意將漢語母語話，而是將卑南語先記音後，再翻譯為漢字，所以當他用漢語行文時，不會造成一般閱讀者思考上的阻礙；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樣似乎少了原民文學的趣味，如舞鶴所言「創作者是否意要屈從或忠實於工具？母語化漢文是不是一種有意識的抉擇，相對的，這種混血會不會更豐富了漢文的書寫？」從拓跋斯塔瑪匹瑪開始，歷經霍斯陸曼伐伐、亞榮隆撒可努，他們的作品中都刻意使用某些母語化的漢文，例如用百步蛇計量距離、用太陽計算時間等，我曾在評論霍斯陸曼伐伐的作品時提到「寫作若太過追求詩意，其實存在著陷阱，甚至會運用些過度矯飾的文字。」因此，巴代能甩脫原民式語法的局限，而是透過人物慣用思考形成各自不同的語言內容及語調，來表現族群的不同，其實是更勇於面對挑戰的創作態度；例如《馬鐵路》內本鹿人、大巴六九人和漢人阿明對錢、對鹿鞭這些物件的不同反應（p.77）、《走過》的台籍兵除卑南族外，還有阿美、排灣，同樣講曬黑這件事，兩族人的說法不同、聲情相異，族群背景判然可分（p.60）。

巴代長篇創作精彩處：一是故事場景描寫細膩，巴代習慣在作品剛展開序幕時，用土地、山海、陽光、雲霧、植被等鋪展台東在地生活的氛圍，進入正文後則力求部落生活細節，如舉祭典、行禮儀、跑獵徑、編草鞋、泡溪水、種小米、摘樹豆、煮飛鼠等等，都詳加摹寫；二是人物性格鮮明，如帕魯的優柔、拉娜的決斷、多比苓的溫婉、蘇奈與絲布伊的沉穩、笛鸛的調皮、麻袜日的天真、馬鐵路的強悍、金機山與伍觀兵的老謀深算等等；三是巫術文化的寫真，從收在《薑路》的中篇〈鬥法〉開始，巴代就逐步揭開卑南族巫術的奧祕，在長篇創作中更是揮灑自如；四是戰爭場面的鋪陳，不管是《斯卡羅人》中卡里馬勞等人與乎刺林人的對峙、《馬鐵路》中內本鹿人與大巴六九人的追逐廝殺、《走過》中國共兩軍的徐蚌會戰，都令人目不暇給；五是時而穿插卑南民謠，如《斯卡羅人》中多比苓的情歌（p.73、p.118、p.129）、《馬鐵路》中小米疏苗祭的歌謠（p.51、p.123）、《走過》中船離高雄港時的蒼涼低唱（p.175）等，既可藉以呈現族人生活樣貌，更讓讀者有機會認識卑南族這能歌善舞的族群；六是著墨不多卻未嘗缺席的愛情，多比苓之於馬力範、麻袜日之於熙安、阿來代之於馬鐵路、李雅燕之於曲納詩，無論是青春期的心靈悸動或是成年人的溫厚體貼，這些書寫顯現外表粗獷的作者對女性的細密觀察與理解。

《斯卡羅人》是巴代目前已出版的作品中，事件發生的背景年代最早。巴代自己將此書界定位為奇幻文學，書的封面更讓人充滿想像，而荷據時代古地圖所標誌的原住民村落與溪流名稱，在沒有原住民文化經驗的人眼中，的確和西方奇幻文學常刻意編繪的異世界地圖有相仿的情調。如果一定要挑出毛病，那就是地圖中「Tazen（達仁）」「Shuhay（旭海）」等都是該地在20世紀以後的地名，不符合17世紀的背景。 

奇幻文學作品無論何等善於編織想像、善於透過文字另創一個人世，但始終沒有一本作品能完全擺脫人類的經驗。更何況本書是以17世紀的卑南族知本社口傳做為藍本，足見族群文化真相的探索才是巴代長篇創作的核心；關於這一點，只要細讀附在每章題目下的史料摘要及人物介紹就可理解。

巴代寫《斯卡羅人》，刻意破解漢人以男性為主的社會觀，讓拉娜帶領族人南下，使讀者明白女性在卑南族的地位；並讓口傳記錄中未出現的大巴六九巫術群參與其中，以神祕的原住民巫術挑動讀者的好奇心；尤其第六、七、八章寫女巫絲布伊行使許多威力強大的神奇巫術，精密摹寫施行巫術的過程，所呈現的戲劇性張力，也是讓讀者不忍中途廢卷的原因之一；拉娜生產時，借女巫對巫術行使範圍的解說，道出原住民的宇宙觀，則讓這些巫術不至於淪為無根的玄想，反而讓讀者對原住民的文化內涵想更進一步的探究。

書中描述原住民祭祀禮儀、部落建築、作戰形式、衣食、歌謠等，讓讀者更深入了解原住民生活；而透過人物對話，反映出卑南族的部族階級區隔、權力財產觀念、男人婚入女家的習俗、弓琴的求婚儀式等等，是將部落文化做最有效的闡釋。

　　「不要忘記你是什麼人。」這是部落長輩常對巴代說的話。我們讀巴代的小說，知道他的確無負於這些訓誡。

　　巴代將《笛鸛》與《馬鐵路》用「大巴六九之大正年間」這個小標題來定位，明示這兩本書是用歷史小說的筆法來書寫，意圖還原大巴六九部落的歷史面貌。笛鸛是女巫，馬鐵路是戰士，以二人為書命名，意謂著巫術與戰鬥力是維繫大巴六九部落最重要的力量。

1894年（光緒20年），甲午割讓；同年成書的胡傳《台東州採訪修志冊》中提到「大巴六九社」與「大巴六九新社」共有男女社眾270餘人。進入到日治時代，大巴六九人所稱的「甘達達斯」、「哈理蘇來」這舊、新兩落，究竟發生過些甚麼事？

巴代在《笛鸛》〈自序〉中說：「寫給大巴六九部落族人看，希望部落年輕一輩有機會看到小說形式的部落歷史。」由於日治時該部落中除原來的卑南族人外，還有早期移居的少數閩南人，所以書中對話是巴代先以卑南語和閩南語書寫，再翻譯為中文漢字，更將卑南語對話用英語發音標記書中。

另外，將台東廳文獻原文照錄，可清楚看出巴代為部落寫史的用心所在。《理蕃誌稿》第三卷是整理這一段時間部落史事最重要的根據；但在向耆老請益時，他發現史料與事實之間的差異。因此，當他在為部落寫史的同時，「一方面就當是一個族群後代的道歉，想為內本鹿人說句公道話。」（《馬鐵路》自序）

《笛鸛》、《馬鐵路》兩書，語言平易，又有巴代其弟林六郎的插畫，《笛鸛》還有老照片作為佐證，讀來更覺可親。書中內容最吸引讀者的部分，有：卑南族的祭儀與年齡階層制度、部落男女的性別意識、原漢生活與價值觀的差異、巫術閘口的神祕力量、山林追逐戰的細密書寫等。

《笛鸛》的事件始發點是1916年（大正5年），備位領導人金機山，著眼於部落儲糧的需要與日本人更甚於清國人的威脅，與漢人阿水達成協議，以耕地換取種植稻米技術以及協助採買限制貨品的管道。阿水媳婦的自殺引發一連串的效應，雖有女巫師的鸛等人的高強法術，仍無法免除日本統治者的威脅，大巴六九部落與內本鹿私下貿易的事實被發現，日本人趁勢收部落賴以維生的獵槍，重挫部落士氣。當部落被日本人盯上時，金機山與長老伍觀兵，已體認到部落發展新階段的勢必到來，金機山想起童年父親說過的話：「熊來了，蜂蜜與肉也來了。」

《馬鐵路》則將時間點訂位於1917年。台東廳對大巴六九部落的施政方針，暗藏著日本統治當局的算計與陰謀。因為物資日見匱乏，與大巴六九人已停戰30多年的內本鹿人開始躁動，雖說大巴六九人和內本鹿人比用有深厚友誼，也無法遏止悲劇的發生。台東廳長市來半次郎再度收繳大巴六九社民的私槍；天長節的宴客名單中獨缺大巴六九社的阿亞萬、製槍好手毛內卜遭人監視、村人尼萬私自售地給閩南人阿水的朋友；金機山臥病，留下遺言「跟著黑熊吃肉喝蜜，但別跟他們比肌肉、比力量，記得保持一點距離。」而歿；新上任阿亞萬的伍觀兵為保留部落元氣勉強擔任日本人所指定的「頭目」，尼萬則被任命為「警手」，日本這隻熊最終還是將爪子伸進大巴六九。大巴六九的年輕人-馬鐵路與阿來代、麻袜日與熙安成婚了，巴拉冠的鐘聲響起；未來，留給生活過的人去做見證 。

巴代在文獻方面用力甚深，除了日治時代台東廳的官方史料，更勤做田調，族中長輩的耳聞或目見，都成為他用「用文學呈現部落真相」的最大助力。

當然，如果讀者不刻意考慮歷史的重量，《笛鸛》、《馬鐵路》就是單純很好看的小說。歷史的重量，巴代是要自家承擔的，他說：「與其將來假惺惺的感傷或矯情悲愴自己失去了族群記憶，我寧願現在就盡一切可能，不避諱自己與匯粗鄙貧乏，努力書寫關於一九一七前後，在這個山區我的族人如何努力生活的情境。」「土地再如何改變，管理權再如何更迭，與土地相關的記憶，終將因我們辛勤書寫而鮮明地存在，這一點，除了靠自己族人，可不容他人代箸啊！」 

巴代仿擬自傳的形式寫成《走過》，藉由陳清山先生的口述與手稿，為讀者還原了一段被湮沒的歷史真相。

《走過》是1945年被國軍以「工作」名義為餌，不明究裡踏上大陸土地，意外參加國共內戰的台灣兵--陳清山的故事。在被歷史灰燼湮沒了一甲子後，終於重現於人世。

17歲的卑南族少年郎卡沙一，在父兄因日本人而死之後，成為家中唯一的男人，原本想到大陸「祖國」參加建設換取每月2000元的薪水養家，故而離開大巴六九部落，不料是騙局一場；從花蓮、基隆、淡水、台中馬場町、鳳山，歷經飢餓、折磨、生病、瀕死的過程，終究搭上傳被送往陌生的地域，不明所以的成為70師的一員、參加了徐蚌會戰，又九死一生被八路軍所救，從「屈納詩」變成「曲納詩」，甚至成為戰地英雄，在異鄉娶妻生子；到64歲重新踏上闊別47年之久的故鄉，才知道自己擁有「陳清山」這個漢名，重新適應故鄉草木鮮烈、氣候燠熱的生活；到現在他已年過80，那些他所經歷截然不同的社會制度、意識形態與記憶印象，一件又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哀樂生涯，這些真實際遇所曾付出的血汗淚水，已是陳清山生命中永遠無法磨蝕的烙痕。

在〈楔子〉中，巴代揣摩陳清山的心情，有如下的告白：

如果，沒走過這一回，我究竟會有怎樣的一個人生？是更幸福，還是更不幸？更平凡，或者更值得記憶？

如果說，我真要有甚麼期待？但願百年之後，能把我的骨灰分成兩半，一半送回大陸，一半留在台灣，我想我應該會含笑、知足、感激於九泉之下而了無遺憾。 

具有陸戰隊步兵專業訓練的巴代，把戰爭場景寫得栩栩如生；但我以為這本書最可貴處在於他對情感的節制。或許是因2002他和陳清山在大獵祭初遇之後幾年，他對自己的反省有關，他在〈自序〉裡這樣說﹕「我仗著自己在指參學院的經歷和多年軍旅的參謀經驗，我豪氣的誇大口說：給我個兩三年，准給他一個精彩又逼真的戰場回憶錄。但隨著閱讀的資料越來越多，蒐集的相關細節越來越清晰，加上反覆拜訪陳先生與咀嚼手稿，我才知道，口氣我是大了，能力，我是根本的不足，最嚴重的是，我竟天真的認為戰場是這些台籍老兵一生的全部。」就是因為這樣的省思，讓他寫寫停停，直到前述幾本小說完成後，才又重新動筆。雖然未曾見過初稿，但我相信，當巴代重新下筆時，對於陳清山所有遭遇過的人物給予了更大的包容與悲憫。

不僅是哀憐那些逃營不成而喪命的原住民青年，對善待屈納詩的安徽班長偉功權的溫暖愛心，不忘記上一筆；對百般凌辱台籍兵的「真可怕班長」陳果白，也因相處日久，透過他的處事手段側寫他的戰場經驗老到、深思熟慮的特點；對被台灣在地人蔑視、曾經欺壓台籍兵的大陸兵，也同情他們少小離鄉的無奈；對於國共兩軍在民心的失與得間的緣由，透過屈納詩真實的經歷予以呈現。不迴避卡沙一剛入伍時對大陸兵爆粗口開小差種種的嫌惡、不掩飾屈納詩身臨戰地曾有的膽怯與對解放軍的好感、不美化陳清山老先生回鄉時的矛盾心緒；巴代寫《走過》，展現了一位傳記撰寫者應有的擔當。 

2010年夏，巴代決定停止兼課，展現出他的文學決心。

巴代的書寫計畫有兩大部分，一是《笛鸛》、《馬鐵路》等歷史小說，未來將書寫的有卑南族傳奇人物-馬智禮等人，而對原民藝術家的田野調查與紀錄，則是隨時在進行的一條支線；另一則是「大巴六九巫術學園」奇幻文學系列。「大巴六九巫術學園」繼首部曲《斯卡羅人》之後，目前，《梅婉.甦醒》已準備出版，巴代也開始著手書寫《衛斯理事件》。

大巴六九部落名稱最早出現在文獻中，應是在荷據時代，當時大巴六九人和荷蘭佐理商務官Marten Wesselinght發生衝突，Marten Wesselinght被殺，導致大巴六九與相鄰的呂家（今卑南鄉利嘉村）慘遭毀村的命運，在《巴達維亞日記》與最近翻譯出版的《熱蘭遮城日記》中都記有這段歷史。拙作〈曾經在卑南覓〉（收入《發現後山歷史》）就是以Marten Wesselinght於1637年初抵卑南平原的事件做為背景的，因此對於巴代要將荷據時代傳說與史料用三部曲的型態呈現，滿懷著期待。

托爾金在史學與語言學中浸淫甚久，《魔戒》書中的精靈國度其實一直存在於英國的神話傳說當中，並非全然的憑空想像。而「檳榔、陶珠、女巫」形構的巫術世界，則是卑南族人部落文化裡的實存；巴代自身既擁有充沛的創作能量，又有部落文化、生活、語言所挹注的養分，再加上梳理史料與田調的用功之深，期待他成為台灣的托爾金，應該不是徒託空言。         

林韻梅，台北出生，1975到台東高中任教，退休後任「後山文化工作協會」常任理事，催生「台東文學館」，曾獲「全國文藝創作獎」散文首獎、吳濁流小說正獎、第一屆台灣文學獎佳作。著有：散文集：《生音樹》《尋找後山桃源》《在地與他方》、小說集《後山歌聲》《發現後山歷史》、文學評論集《文學台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