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台灣文學館通訊」20期2008.8
《雲豹的傳人》除了提供讀者了解魯凱文化的細微、動人之處,更盼望能喚醒年輕的後代子孫珍視自己的文化資產,立志成為現代雲豹,引領族人傳承魯凱文化。
1998年以小說《野百合之歌》,繼續書寫魯凱人與大自然之間的關係。這本書的副標題是「魯凱族的生命禮讚」,內容是以一個家族作為魯凱族的縮影,訴說著魯凱族人從出生到死亡,每個階段都伴隨著莊嚴的儀式,每一個儀式的背後,都蘊含著族人對生命的尊重、祝福與珍惜。也說明魯凱人,是如何藉由觀察大自然幾近恆常、循環不息之規律,律定族群其與自然合而為一的生命觀,並從中註解生命的意義,不在於能維持形式的長短,而在於生命本身所存在的情感豐富性與內造精神的意義性。就像生長在山野的野百合一般,在有限的生命裡,全力綻放生命的能量。當然行文隨處可見魯凱族人的生命禮讚、生活智慧與人物群像的生動呈現,也毫不保留的紀錄戴著野百合頭冠下的榮耀。對於此,奧威尼在序文中堅定又謙虛的說:
……在原始自然裡,任何民族必然有其特有的文化,而文化的內涵中,蘊含著豐富的生命、思想情感,也必然有其豐富的文學意象,因此我藉著外人的文字(漢字)寫這本書,試圖表達魯凱族的生命禮俗這個文學意象,……本人的國語是我最弱的一環……但請原諒,盡我可能以粗糙的石版台階,作為魯凱人日後的墊腳石。(P.21,22)
然,從《野百合之歌》幾個章節所透露的訊息,可以輕易地發覺奧威尼以魯凱人特有的細膩,不著痕跡卻又巧妙地精準表露言語的詩性:
……情人啊!妳的美腿,猶如鮭魚在清澈的溪流中,游來游去,如文珠蘭剝下最外層而露出純白無瑕的美……。(第七節 P.157)
……你慢慢撥開(衝破)黑夜的目簾,以愛的窺探輕柔低語,「醒來吧!我的芋葉上的水珠。」我在睡意的迷惘裡,跨越陌生的黑夜之河……(第九節P.207)
這樣的書寫在作品中隨處可見,使得讀者不知不覺地在緩慢、細膩、從容、隨意的詩性語調中進入魯凱族儀禮的小說情節。
奧威尼.卡露斯盎不畏生活的困苦,在發表兩本書之後於2006發表第三本書《神秘的消失》,其中的第三節係思念年輕隕落的小兒子的說話體的散文〈生命禮物〉,第四節為悼念愛妻的一首詩〈永恆的戀人〉,全書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傷感,即使延續魯凱族的神話傳說也不免摻透著傷感,證據是他書中重複出現不時並陳的心情積極與悲觀:
……「應該回家了,趁著我還有力氣時,回去重建家園。」假如不即時會家,一切將項那一道夕陽、那一抹彩霞,就這樣西沉消失。也許不是族人或部落……而是我從他們眼前消失……(p.7)
……你母親一廂情願的賦與你祖先的名字,或許希望你繼承他生命血液裡偉大的精神……。當我以祖父的名號開始呼喚你時,老爸的心情猶如是黎明看到了曙光似的那一份喜悅,卻又有一層淡淡彤雲般的陰幽……(p.46)
……失去親人的傷痛,……使得這本書的生命觀總是在死亡的陰霾之下揮之不去。或許我正要從祖先原始精神文化裡,找出他們如何看待人生與死亡,然後從中學習先祖如何珍惜生命……並從生命角度去看待人生,然後懂得愛人,我想讀者可以理解的……(p.9)
其好友王應棠在序中,為此緩頰,認為:本書是作者生命經驗中最親密又沉重的情感教育之呈現。藉由幾個死亡事件的具體感受,用極具民族風格的語言,以溫柔敦厚的詩意傳達作者的款款深情。……哀悼的傳統生活世界在現代文明衝擊下急遽消亡,卻經由記憶與想像交織成的文學語言流傳永生……奧威尼選擇漢語創作,但又附加許多魯凱語,而且還體貼的加以詳細說明,宛如創造一個不同族群相互理解的介面,開啟一扇族群對話的「天窗」。
令人好奇的是,究竟什麼樣的一種信念?什麼樣的力量能讓奧威尼能在短短的十餘年間,以過半百之齡,摸索完成多部令人迴腸蕩氣,又感動莫名的作品?奧威尼‧卡露斯盎謙沖卻毫不猶豫的指出,他原只是單純的想回家做一個魯凱族男人該做的事,蓋石板屋、打獵,體驗魯凱文化,嘗試記錄寫作,最初也不知道他寫的東西究竟算不算是文學,畢竟漢字的書寫並不是他熟捻的一種方式,不過,多年以來,他愈發覺得這些都是一種族群的感情使然,一種個人對族群對部落孺慕的深層情感。他說,生命走來是上帝的事,但感情的是卻是自己必須處理的,他的族群使命感受族群感情所誘發,特別是當他焦慮族群消失、暗自飲泣流淚時,這些情感往往是最適切的救贖,也是促使他浸淫在魯凱族文化自幼的薰陶與家族口傳故事的傳敘中不斷地滋長,成為他文學的啟蒙與真正深厚的根源。
對此,奧威尼特別勉勵筆者以及其他年輕的寫手,他認為原住民寫手,特別是這一代已經熟悉寫作環境與技巧的寫手們,應該正視這樣的族群情感,時時惕勵自己以族群文化為基礎,使文學成為真正貼近自己族群歷史、文化、靈魂的文學。
2006年對奧威尼‧卡露斯盎是新的一個書寫階段,他決定暫時放棄爭取任何補助機會,在未來的幾年持續長居「古茶布安」,完成心靈之語的寫作計畫,去思考族群的哲學理則,去沉澱一個老人在舊好茶與自然的對話,去感覺、成長、想像、觀察、滲透、記憶並學會懶惰,目前已經書寫近22萬字的新書,書名雖未透露,但不免令人期待。
顯然,年長的奧威尼‧卡露斯盎已經找回對健康與生命的自信,不再是那位充滿焦慮,只期望祖靈給予五個芒果開花的時間寫完《神秘的消失》等鉅著的那個熱血史官;不再是那個必須經常翻閱厚重國語大辭典的生澀漢語書寫作家,儘管他謙虛地堅持自己永遠是處在摸索的魯凱族文字記錄者,但是創作之魂永遠不安份地躍動,毒癮般地,想戒也戒不掉。
凌晨兩點,奧威尼寢睡的石板屋內傳來電腦開機的聲響,好奇心並沒有驅使我前去打擾他的文思,只探了頭便走出石板屋外,佇足在月夜下霧氣淡淡漫瀰的石板院子,向大武山、霧台山清晰卻湛黑的稜線遠眺,最後忍不住回頭由窗外凝視屋內的奧威尼‧卡露斯盎在微弱燈泡下,在太陽能儲蓄電池供電下的筆記型電腦螢幕的折映下,他專注的寫作臉影,我忽然心理這麼想:
如果,一種杳遠已近神話的傳說中的靈性動物,也有自己的故鄉,我想雲豹會願意承認,牠的故鄉是在幾重山以外的古茶布安;如果,高傲威儀的帝王猛禽,願意暴露牠的棲息地,我想雄鷹只願意透露,那是在舊好茶水源頭上,那幾層難以攀登的崖壁上銳岩的零星樹叢中;如果,貞潔神秘的高貴花朵,願意自大鬼湖的美麗傳說出走,我想百合花會願意在那疊疊層層、曾經繁極一時、而今凋零殘圮卻透發著古老魯凱歷史傳說的石板屋群,著根綻放,而這些,只因為這個充滿魯凱族特質的六旬老人,在他堅持回鄉、堅持書寫族群文化、歷史的族群使命感下,這一切都將變得可能。
祝福您!奧威尼‧卡露斯盎,我親愛的魯凱族偉大文學家,祝願您永遠康泰,為您的族群,為人類文明繼續添一把薪火或一抹永遠無可取代的色彩。(下)
2008.4岡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