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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89 (五)
2017/12/15 20:16:32瀏覽264|回應0|推薦3
他也想過從外面寄信給她。可郵件審查是很嚴格的,根本不能寫甚麼奇怪的內容,更不能表明自己的身分。

下班後以探監的名義來見她呢?

從小春那兒得到的情報,她從來沒有訪客,可以想見即使有人來申請探監,她也很可能拒絕會面。更關鍵是,他還沒有向她當面告白的心理準備。

徹夜未眠,他終於把信寫完了。打從中學作文比賽之後就再沒這麼費力寫過一篇文章。第二天上班前他先去找小春,把信交給他。

「那個樓長………你有把握說服她嗎?」

「試試囉。你別看那肥婆長得像摔角選手,其實人挺不錯。」

雖然只是一封信,對他來說彷彿如臨大敵,像射出的子彈似的,帶著某種覺悟。

第六天,「7989」依然沒出現。



操場上起了騷動,他回過神來,原來今天有人出獄,獄友們紛紛聚集道喜。獻花的獻花,擁抱的擁抱,還有人送上親手縫製的洋裝。不久,幾個女人相擁而泣。

服刑期滿的是一位中年婦女。雖然從長城上的崗哨望去,距離稍遠,還是能看清那黑白參差的髮色與慈祥的神態。

他記得當初剛調來當獄警時,就見過那個婦人,不曉得之前待了多久,有沒有家人來迎接,也不知道她今後的人生將何去何從。他心中默默祝福她。

忽然,從建築物裡撞出一座「鐵塔」───是那個樓長。樓長一臉嚴肅走向那群女人,眾人紛紛閃避,唯恐閃得太慢會被她撞飛。

樓長來到出獄的婦人面前,原本緊繃的臉頓時垮了,淚珠順著兩頰肥肉滾滾而下。她緊緊擁住那婦人,周圍人群都跟著哭了,都上前擁抱。樓長張開大手,把四、五個女人統統抱在懷裡。雖然距離尚遠,還能聽見眾人的哭聲。

「一定要幸福喔!」

「我們會想妳的!有空要回來看我們………」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妳們的,沒有妳們我怎能撐到今天。」

「2411,千萬不要再回來!」

「保重了,琪姊,謝謝妳這麼多年來的照顧………小蓉你要多吃點,別喝太多糖水……友恆,妳要記得去收咖啡渣,別老是忘了;視聽室那邊就拜託妳們了。還有裕珍、儀嫻、小黃她們,告訴她們一定要乖乖的,要聽話,出去以後大家都能再相聚!對了,雅明她還沒好………我真是放心不下她,妳們一定要幫我好好照顧她,別讓她再瘦了…………」

「知道了知道了……」

「再見……再見!」

眼前這一幕讓他也不禁鼻酸。他轉過頭去,發現圍牆另一端崗哨的警衛,也走出了瞭望所,還頻頻拭淚。出獄的場面並不十分少見,只是遇到這種刑期很長、像家人似的,一旦別離總是令人動容。

他忽然想到,出獄的婦人是肥婆樓長管的,也就是和「7989」同一層樓。通常同樓層的交情都特別好,那麼剛才隱約聽到的幾個名字裡,會不會也有她的名字?尤其最後提到的「雅明」………

小春說她從來不談自己的事,連名字也不說嗎?雖說囚犯只有編號,但交情好的還是會互相叫名字,監獄也不禁止,只是在正式場合或者與管理者對話時一律稱呼編號。

好想知道她叫甚麼名字。他的心思又飄向「7989」了。



「成功了!」

才從崗哨換班下來,小春就迎面過來。依規定,非執勤中的警衛誰也不能擅自登上長城,所以小春只能在樓梯口等他。

「你是說…………」

「對阿對阿,過去那邊再說。」

兩人朝行政中心的方向走去。

「樓長答應了嗎?」懸在他心上的只有一件事。

「答應是答應,不過她有個條件。」

「要錢嗎?」

「你他媽別這麼俗氣好不好!真是的,並不是天底下的肥婆都愛錢。」

「那她想怎樣?」

「這個嘛,我已經先替你答應了。因為如果不接受這條件,情書休想到她手裡。依我看,你為了把信送到,當兒子你都會答應。」

「當兒子不合適吧………」

「不是啦!肥婆說她要先拜讀。」

原來是要檢查,那倒無所謂。雖然讓別人看情書怪難為情的,但他自認沒做甚麼壞事,又不是甚麼變態的內容。肥婆檢查總比被保安科檢查好多了。也說不定肥婆不是想檢查,只是喜歡看別人的情書罷了。

「她說『7989』的情況好多了,估計明天就能出院,不過還是不宜看見太過刺激的東西。肥婆說你的文筆還不錯唷!寫得相當有誠意,又不會太肉麻。不過你那句『沒有甚麼比妳更重要』還是太刺激了。」

「我只是鼓勵她希望她保重自己,並沒有別的意思。喂!你也看了我的信?」

「一點點啦,肥婆在看的時候,我偷瞄了幾眼。」

「你這傢伙!」

當天晚上他終於安安穩穩地睡了。除了成功把信交給她之外,更高興的是她的康復,而且明天又能夠再見到她了。

當晚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她穿著連身碎花裙,站在監獄圍牆外向他招手。她笑了,還給了他一個飛吻,然後轉身奔向自由。他急忙呼喚:

「雅明,妳要去哪兒?」

「我在………等你,快點兒來找我!我愛你………」

「等一下,我聽不清楚!」

「快來………」

「等我!」

他拋下手中的來福槍,跳下圍牆去追她………

然後呢?第二天早晨醒來後,完全想不起後來的情節究竟如何。

她真的叫「雅明」嗎?




第七天的下午,她終於現身了。

蒼白的臉龐依稀帶著病容,不過看上去精神似乎還不錯,有人向她打招呼她也報以微笑。她依舊坐在那條白色的長板凳上,坐的位置離板凳末端仍是三十公分左右。他會心一笑。

聽說有一種精神障礙,類似強迫症,患者必須保持極度規律的生活,甚至精準無誤,例如擠牙膏一定要擠出2.5公分,開門一定要連續掀三次,不能多也不能少。不知道她是不是這樣。

看見她又重新恢復了生活規律,真心替她感到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她的精神狀態是安定的。她並沒有被他的情書干擾。

然而他內心仍有些許失望。他曾想像,當她出現在操場時第一眼是抬頭望向他,但她沒有。她的視線甚至沒有刻意躲開他,而是一如既往的視而不見。

她應該已經讀了信,知道牆上的狙擊手是她的仰慕者,為甚麼沒有一丁點反應呢?即使瞧上一眼或點個頭也好啊。

他知道她不是「刻意」忽略他的,她對誰都視而不見。正因為她的「不刻意」讓他有些挫折感。

也許她真的是刻意忽略他。正因為她的精神需要極度安定,不能有太大的起伏,因此不能放縱心中的愛苗滋生,也不能以任何方式鼓勵狙擊手。她知道,只要朝他看上一眼,這個狙擊手就會像愛神那樣給她來個一箭穿心,兩人的視線就再也分不開了。所以她必須壓抑,必須故作鎮定保持兩人「超然」的關係。雖然他們不能對話,甚至眼神也沒交集,但內心都明白彼此的愛,在牢籠裡靜靜享受這份無聲的愛………

不過,這一切終究只是他的幻想,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是真的。無法證明真是這樣,但也無法證明不是這樣,只要有一點點可能性,他願意用幻想安慰自己。

戀愛後,他發現自己也有浪漫的一面,心情總是在想像與現實的落差當中起起伏伏,簡直像個青少年。

他忽然注意到,「7989」的動作似乎有些奇怪。雖然距離挺遠,還是能看見她把手伸進外衣口袋裡,姿勢有些不自然,好像抓著口袋裡的甚麼東西。

這是出於職業敏感,長期留意囚犯們的異常舉動養成了習慣,尤其要警覺囚犯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東西。她的手放進口袋很久,不像是擱著,她平時也沒有把手擱口袋的習慣。

她似乎猶豫不決,雖然依舊沒有流露任何表情,但他直覺她正在猶豫。過了很久她的手才拿出來,並沒有掏出甚麼。從他的距離也很難判斷扁扁的口袋裡有沒有裝東西。

也許,只是一枚髮夾罷了,沒甚麼意義。

她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的心,對他而言,只要是她的一切,沒有任何細節應該被忽略,即使他覺得自己被忽略了。

「沒關係,只要妳平平安安的,每天來操場散散步,我就滿足了。」他在心中這麼對她說。

他決定繼續寫信。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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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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