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時分,從大片落地玻璃窗望出去,那是冬末暖陽一度造訪過後的初夏大阪。河面對岸,一整排隨夜漸攏的橋屏與燈影,看來並未殘存任何去年寒冬到訪時的凜冽寂寥。
於是,高腳椅上我的坐,懸掛著兩條我的腿,盪呀盪呀盪著!主要是為了鬆緩我的背與我的腰,走了一整個下午讓身體裡堆滿著了我的酸。
人生,總是要到某一個備覺酸滿或疲累之際,這才願意屈從於清醒的召喚。
身體走到了城市的深處了,立刻召喚麥當勞熟悉的桌椅與可樂,化成停留的驛站。
人的心與腦,一旦開始聯袂質疑各種真假虛實的人生現狀,一股不甚確定的心緒,總會催促著自己要開始仰望天際。
動念如斯的旅程,並沒有目的,只是移動。
日文的「大丈夫」,同樣也有「沒事、沒關係、別擔心」的意思。
或許稱得上是真正幸福的人,都應該是大丈夫。總是那些心中才動念眺望天際,就能夠揉搓時空能量,遂成一趟遠行的旅人。
旅人,其實也是甚為奇妙的動名詞。那是無比接近「人」之所以存在的本質,以致世間一切的所有階層角色的名相,都不足以能與之相提並論。
旅行,也是所有包括憂鬱症在內,人生最好的當下自療與救贖。
解救自己的方式向來不難,就只是決定來到某個手機與網路難以企及的天涯位置,這便能夠讓長久被時空禁錮的靈魂,將已然碎落雜疊的所有生活角色鬆下枷鎖,進行某種開機重組。
這般旅行的特徵,是從來無需趕路。隨時在某個角落坐定下來,讓「時間」與「內心」長久進行的交相催促煎熬,被迫萬般止息。
現代人,總是要直到能夠放下所有的角色思慮及無言叨絮,這才能真正跳脫焦煩的生存慣性。然後,以一種回歸原始的無知與全知,任其均衡飽滿的流動身心。
直到再度如初生嬰兒般睜開眼睛,對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中的自己,重新凝視。
一個人的一人遊的真正答案是一人歡。
幸福與孤寂一旦均等交握,這便讓生命的存在歸真,超越了「生死、愛恨、悲歡」的一切終極誤解了。
像我這般一個人的旅程,如同離群的魂魄重新取得靈犀,再次重返人間疾走。直到隨風穿越了一整座大阪城,也直到走近這座名叫「天滿橋」的河畔,確定了夜色已經徹底滿天,而華燈初上的電車時段人們也開始擁擠喧嘩著急切。
於是,我終於可以支著下巴,安心無慮的在麥當勞的高腳椅上小睡片刻了。
在最陌生擁擠喧嘩的城市深處,總有某些讓靈魂安息的奇妙能量。
我手機響了!看了號碼,我沒回。數位行動時代,確實讓人無所遁逃。
人海中的所有腦波編織如網,周遭人群即使徹底無聲,影像卻依舊在胸口鼎沸。
尤其一旦讓遠離的旅程畫蛇添足,竟然透過網路不慎的閱讀了台灣當日新聞,總會讓人心頭著魔般起伏著一股血氣方剛的憤慨,與欲振乏力的無奈。
沾惹了媒體的毒癮,聖水或神咒都無法真正退魔。唯一的複雜秘方,是要先懂得自己緊握孤單,由此感受自我的真實存在;然後,點一杯口味不成氣候的零度可口可樂,配合iPod耳機裡熟悉到能無意識跟著呢喃的情歌,如此交相或許才有機會重新過濾每一枚腦細胞,能不受新聞資訊的毒害,並順利還原清澈的本能與記憶。
天滿橋的夜色更深了,如同眺望另一片明月的初升時節。明月或者誰來告訴我,要讓未讀簡訊裡的愛恨皆泯,需要多少勇氣?要讓未接來電中的辜負消散,需要多久遺忘?
如何才能釋放所有人生角色中的情愛錯置,保持所有抉擇,於無窮追悔的波濤上依然能將墜未墜?
天滿橋畔,我需要重新看見一位「大丈夫」。
其實,我也真的很想開口問身旁那位一邊喝果汁,一邊安然閱讀了一個多鐘頭的白髮日本人:「老先生,你還有夢想嗎?你的所有夢想,是否來自心中最初的疑惑?」。
但他閱讀到如此專然一心,如同一位禪坐中的聖者,端思於天滿橋的都市河畔。
隨著生活表面的律動誤以為很幸福,實際卻流離在城市深處直到最後。總是因為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突然湧出,便一針刺破了所有緊握的幸福、名聲與財富的覆蓋,展開一場陌生城市裡渾然天成的沈寂行走。
白髮老人閱讀的眼底,文庫本的小說裡,起伏著屬於音樂的、夢想的、愛情的、懷思的、鏡中凝視的、以及眼淚曾經的,一切隱約蠢動著的心境與場景。
但我今晚,卻再也沒有勇氣深深望去,玻璃窗上那位同樣隱隱投影的,自己的故事了。
天滿橋上橋滿天,我那已然被徹底理解的人生,大丈夫畢竟還在繼續張望,猶然等待起身離開的時刻,穿越燈火深處的萬花窗鏡,最終度橋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