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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30 20:54:14瀏覽4016|回應3|推薦39 | |
從關西機場出來的時候,我還是不免張望一下。 再怎麼安貧樂道的人,倘若在異國街頭,此刻有輛呼嘯前來的BMW跑車來接機,還是會讓人嘴角上揚、心頭溫暖兩三下吧! 一個鐘頭後,當我氣喘吁吁的踏進了這座小旅館,一邊登記資料並且從櫃臺側身張望,他果然一如往昔的已經在前廳看電視。 也只有他這種人,會毫不客氣的雙臂橫佔了整座沙發,膝蓋小腿斜靠的坐著,絲毫不在意身後方,同時坐著五六位年輕男女。 「你來了喔,」他用日文說著,望了我一眼。 「你又換車了?」我歪著頭指著門口一輛新跑車,然後我語氣酸酸的說:「你就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到機場接朋友?」 他斜著眼笑了笑,然後指了指電視螢幕。喔,「世足賽」日本隊進入前八強的關鍵戰役,正在實況開打。 於是我只好自討沒趣的拉著行李上電梯,留下他一個中年人,和背後一群同樣來住這家小旅館的年輕男女,一起為他們的日本隊加油。 新今宮,是大阪從早年繁華夜生活,到如今全然沒落成為「流浪漢」遍處的地方。 這裡也是國際背包客來到關西,幾乎都會熟悉的這個,從車站出來是一股酸騷味撲鼻,快步走開後,沿路都是無數極其便宜小旅館的地區。 旅館幾乎都是那種「一人躺下,行李在旁」,一坪半左右大小;過一夜不到兩千日幣,有著冷暖空調、小冰箱、電視,以及大浴場的設備剛剛好。 我在廿多歲開始成為往返日本的背包客時,第一次來到這裡。 那麼多年下來,倘若我行程要往返京都、奈良、高野山等這些日本佛教聖地,我還是會來到這個記憶中青春探索的起點居住幾天,感受一種屬於日本的城市邊緣的生存心境。 也只有在這種地方,一個人才可以卸下所有的角色與自我,以一種最樸實甚至接近流浪漢的人間角色,身心虔誠素淨的,走進那些神聖的殿堂。 我在六年前在這座旅館遇見他時,確實是被他的「跑車」吸引。 一座門前空間狹小的小旅館,門口竟然停著一部三千萬日幣名車,任誰也會表情沒好氣的,向著櫃臺的服務人員,開玩笑的說句:「這種跑車在日本,租一天要多少錢?」 我萬萬沒想到,這傢伙恰好站在我身後!然後,他用蹩腳的英文問我:「你從哪裡來的?」然後,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拉著我往門外走去。 「Let me take you a ride!」我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第一次看著這傢伙,如此闖進我習慣四處眺望的人生之中,竟然是這般的粗魯場景。 我後來告訴他說,我還以為我得罪了黑道,要被載去砍斷手筋腳筋之類的哩! 那天他載著我,彎上附近的高架道路,穿越大阪市,沿著港灣的道路高處,讓我飛速的看著這一座依然陌生,卻早已熟悉往來的關西之城。 我猜他以為我會畏懼,但我的記者生涯、勇闖天涯、常歷生死,乃至急難中懂得念觀音求救的資歷,早讓我面對一切悉能見怪不怪。 而他在似笑非笑的表情之餘,顯然也是霸氣過人、毫無遷就。確實好一個棋逢對手! 我們從第一次相遇開始,彷彿就像認識了八輩子般了然於心。連我吃素這件事,他也從不好奇多問一句,反正每次去居酒屋,他都只會幫我點一道「鹽烤銀杏」。 他後來說,那個第一次強押我上車的夜晚,原本他只想嚇唬嚇唬這個「支那人」,卻沒想到,我竟然悠哉輕鬆的真正享受起車窗外的大阪夜色,並且還開口問他,可不可以放點音樂來聽。 甚至,還膽大包天的敢對他說,「你這種跑車裡,怎麼可以沒有爵士樂?」 後來幾次約在日本這個小旅館見面,聽他說起他從苦情的過往,到事業發跡的起伏經過,也讓我深深感覺著,每個人各自人生黃梁如幻的本質。 從十八歲左右,他從鄉下到大阪打工,從修車工人的黑手做起。這期間他都是日以繼夜的工作並寄錢養家,只能窩住在便宜小旅館裡,等待人生起飛、生涯變化的某個機緣。 他後來是因為經營「汽車養護零件」而致富的!在日本經濟起飛的年代,已經過世多年的這家小旅館的前老闆,當年借給他第一筆創業的資金。 如今的他,住在東京附近的千葉,在輕井澤甚至有一棟森林別墅,家庭美滿富足。 可是,他每年總要開著他的跑車,越過大半的日本土地,來到這一座已經易主也改建過兩次的便宜小旅館,住上一兩晚。 我曾經到他和我同樣狹小的榻榻米小房間裡,看他掛在衣鉤上的名牌 T-shirt,以及地上的LV提包,丟在床單上的皮夾中露出的一疊萬元鈔票,就足以住四季飯店還有剩;看著這個「狼狽的豪奢」,總讓我忍不住想笑。 也只有在這裡,我會暫時合掌稟報,捨去我的酒戒;然後和他一起喝著麒麟啤酒,隨他進入屬於他獨有的時空記憶國度。 那裡,有一名年輕人當年屢屢質疑自己的掙扎,最終又抉擇相信自己的勇氣!那裡,也有日以繼夜回到這座小旅館的浴場,全身泡在熱水中抒散的疲憊與孤單! 然後那裡,也有日本經濟起飛之初,一名年輕人四處聯繫兜忙、四處彎腰陪笑的身影與喧嘩!然後那裡,也有月營業額,終於累積到了突破第一個一千萬,年輕人跑來對著旅館老闆下跪,一邊流淚感謝的動人與緬懷。 「無論如何,這個鬼地方,有很多年輕的我,在這裡!」他再喝了一口麒麟,說:「那時候真好,會哭!會笑!我總是很想念當時的我自己,所以經常要回來看看他。」 倘若以「朋友」的角度掂著量著,我和他可真沒有什麼交情可言呢! 我沒去過他千葉的家,他也沒邀請過我。反倒我比較記者習慣的探知他的一切,而他對我的一切至今全然不知,只知道他在大陸的朋友在電視上「看過我」。 或許生活有豪奢能力的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這讓他連順道去關西機場載我一下,也覺得十分多餘(或者也因為我曾告訴過他,我酷愛坐電車哩!)。 這種異國的友情,與現實差異之間,有一種模糊曖昧的「存在感」,卻也正是份量十足的讓我們感受到彼此,都是那種對於人生記憶,能夠爬上寂靜高峰而去眺望來時路的人。 這種溢於言表的天生相處默契,以及難以形容的怪異相遇緣分,總讓我想起中國山水古畫中,山中夜色趕路,突然友人敲門夜訪的某種深邃場景。 而我們也會一起在深夜,沿著如今酸騷味十足的安靜街道,甚至跨過幾名醉倒的流浪漢,去買瓶啤酒,一起蹲坐在某個樓階口聊天。 「你過去到底在這裡,曾經醉倒街頭幾次?」我多次問起這個問題,他總是睥睨的望了我一眼,嘴角一凜的拒絕回答。 這個如今白髮雙鬢的傢伙,我對他說,其實我只想知道,在當年也正開始從繁華逐漸沒落的新今宮街頭,一個年輕人倒底醉臥街頭的姿勢是「正躺、側睡」或者「趴睡」呢? 昨晚日本隊最後PK輸球了!旅館前廳的年輕小鬼們哀怨尖叫著,他只是拍拍屁股起身,對我說:「喂,來去兜風吧!」 這次我是為了買些攝影器材,抽空來日本的。而在身旁因為速度,而讓大阪的華燈夜色開始流洩之中,我問他明天能否載我去一家遠在堺市的店家,陪我去買我要的DV款式?他轉頭看我一眼,堪稱完全冷漠的回說,明天早上他回東京。 其實說到底,我也絲毫不以為意!這些年來,我們這麼一年兩、三次見面,在一個名叫「新今宮」的鬼地方和莫名其妙的小旅館,繼續著我們無以言說的友誼。 一起凝視著某些人世間清楚流轉著的回憶場景,而在身旁的,就算是位「很眼熟的陌生人」,也足以讓我們各自無可救藥的懷舊本性,在如今數位時代的金屬冷漠之中,獲得某種罕見的、傳統的、緩慢的無聲滋養。 「日本隊輸了!唉,那你今晚陪我睡吧!」他依然似笑非笑的說著。 「I do sell the smiles, but I don't sell the body.」我用英文,沒好氣的回了句。 「I do sleep with the human, but I don't sleep with a man in his 80kg body.」他輕蔑的笑出聲。 「去死啦日本鬼子!這什麼鬼地方大阪!什麼死破爛BMW芭樂車子!」 嘰哩咕嚕說完這句他聽不懂的中文,我拍拍他的肩,繼續笑著望著車窗外的大阪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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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男女話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