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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19 10:54:47瀏覽3470|回應4|推薦45 | |
那天一早到土城,探望「老蚌生子」的朋友夫妻,準備在出國前,先行奉上滿月小禮。 顯然一家子假日睡到八點半還沒醒,電話手機也無人接聽,我只好先暫時躊躇在街角的85度C,自行享受一會兒週末早晨滿眼的日光熙怡。 我的對桌一位穿著鐵灰色夾克的仁兄,毫不遲疑的跑進了眼底。他黑灰參雜的長髮綁成身後的馬尾,參差的鬍渣在嘴角與下巴,給人一種性格著不羈與粗獷。 但其實應該說是他的坐姿,引起我的注意。他的身子端坐挺立,黑色長褲裡貼緊交疊的雙腿雖然細瘦,卻呈現出一種恍若貴婦人的衿持姿態。 我忍不住把視線調整,像是站在對街的街角般望過來。他是如此專注的,把整個晴朗活力的週末清晨,坐成一座秋意深濃的城市街角裡面的某位思索中的藝術家的模樣呢! 於是我不得不去仔細看他的臉孔與神情。他有著一種日曬風霜的毛孔粗大與黝黑,但這完全不是重點!很難不去注意他喝了一口咖啡,半瞇著眼,專心的處在一種冥思似的,微睜的眼皮之中的灰黑色眼珠,一下子來回著遲疑,一下子流動著笑意。 只要用現實的眼光,當然看得出,他是一位流浪漢。雖然梳理清潔,卻透出來一種透明卻濃厚的無家可歸的氣質。 我忍不住還點了蛋糕,但他的桌上,只擺著一杯,和我一樣喝到一半的咖啡。 在這麼一個假日清晨,整座城市的交通喧嘩尚未全然醒來的時分,這位流浪漢暫時擱下了街道人群夾縫中的徘徊,坦然且甚至比我還優雅的,喝著一杯濃醇的黑咖啡。 他的身旁偶爾幾名穿著明亮T恤、高聲談笑的少女走過,還有幾名相互追逐著跑過的小孩子,這讓他在青春活力的背景中,顯得特別讓人會揪住眼球。 如同雷諾瓦的一幅光影清新、綠意流動的印象派油畫的正中央,卻畫著一位寫實派風格的陰沈主角。 但這位主角的身影,雖然夾帶著如同巴黎下水道的暗濁氣味,但沒有人會錯過他幾公釐的眼眸之中,滿滿的盡是依然光影清新、綠意流動到如同普羅旺斯山裡的春天。 他在我尷尬的起身、靠近、招呼,並且坐下之後,於是告訴我,他姓吳,「吳王夫差的『吳』」,他說,「那個當初愛上西施,卻失去天下的吳王夫差的吳」。 他很禮貌的點頭微笑,脊背卻如同雜誌上的模特兒一般方寸不動,略帶著一點淡淡的慵懶鼻音說,「喔!我沒辦法介紹自己,我是四海為家的人,只是路過,喝一杯咖啡而已」。 我稍稍告訴他我的讚美,並且帶了點小小的蓄意與討好,說他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在巴黎秋天的街頭,在某個藝術村附近的槭樹下喝咖啡的場景。 「是嗎?」他咯咯的笑起來,並且有一種仕女舉扇的弧度,很自然的用手遮住他的嘴。然後他說,「你是去Montmartre,『蒙馬特藝術村』?喔,那裡的春雨比秋天冷多了呢!」 於是之後睜大眼睛的我,完全不再掛記我轉角對街樓上的朋友了。 一位流浪漢和他鐵灰色夾克裡面的故事,直接跳到他在巴黎住在西北區,有時會和他的法國男友,一起去蒙馬特的畫廊逛一整個下午,同時喝一杯義大利的黑咖啡開始。 看著我並沒有對他的「男友」兩字有任何震動退縮,他便才開始像獨白一般,一邊撩著他的灰黑白的頭髮,一邊配著他只剩不到半杯的咖啡啜了一口,再繼續說。 他說他來自一個富裕家庭,父親早逝,是個獨子,喜歡藝術卻沒有足夠天分,於是就只是在藝術的圈子混著、玩著。 「前半生的人生很瘋,也很豐富!反正你知道,年輕貌美的時代,什麼都以為可以呼風喚雨,」他微笑的說,「從巴黎回台灣之後,我愛上了一位有夫之婦,也贊助他開畫廊。那時候我媽剛過世,只剩我自己了,我以為還有他會跟我一輩子,結果呢?呵呵」 那位後來背叛的畫商,將他信任交付的銀行存簿全部提空,幾間房子的權狀也都去質押借錢。然後,在安排一次招待他和幾位朋友一起去日本遊玩之後,他回到台灣,發現畫商的人,以及他的一切,全都不見了! 一個半小時之中,他謹慎又珍惜的,小口喝著他的咖啡。 週末的陽光逐漸明亮刺眼,我看著他同樣謹慎的,為了我的好奇,而回身走在他自己人生故事的灰暗邊緣,彷彿怕沾上任何情緒的污泥。 後來那個畫商呢?你恨他嗎?是因為他害你後來變成這個樣子的嗎?這幾句話是記者才會有的不假思索的粗魯,我才一脫口,自己便後悔了。 他優雅的舉起食指,左右擺了擺,嘴角微笑的說,「嗯嗯,NO!這是我自己的抉擇,我的人生,沒有誰害誰的問題。我愛他,但他愛錢。」 然後他低頭陷入一種愉悅又複雜的詭異表情,抿著嘴保持笑著的樣子,在我的眼中,卻有一種淒然又似安然,如同雕像臉上的一抹神秘的沈思。 我知道無論對他或對我,在這個街角踩進的與凝視的,顯然就要太過。 於是我趕緊起身道謝,也多少想「贊助」一下,「請原諒我的冒昧,也謝謝你的分享。我可以榮幸的再請你喝一杯咖啡嗎?」 然後他抬起頭,笑盈盈的看著我說,不用了!「我每天早上,都在街上跟我遇到的陌生人說『嗨!帥哥,你可不可以請我喝一杯咖啡』,然後有人會給我一百塊,」 他說,「我的人生沒有別的了!我畫的不好,這是我唯一能繼續進行的創作吧!你也可以說是行動藝術呢!我用我剩下的人生,每天募集或者乞討一個陌生的善意,然後我把它當作愛意,放在每一天的一杯咖啡裡。」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離開,那間85度C的街角的。應該是朋友打來手機聲響,讓我匆忙退幕。 一名任何人眼中毫無疑問的流浪漢,極其難以言喻的,解構了在我心中一向遲疑的社會形象、文化符號與愛情想望。 確實一旦真正走進他人的生命語境之中,每個人所各自闡釋的生命真相,所各自漂移的人生路徑,揭示著同樣深層的真理。 都以為流浪漢是放棄一切甚至自我的人,但這位流浪漢在愛情之中的徹底堅決,無論愛情在場或已經離去,生活富足或頹圮,依舊繼續貫穿他的生命氣息。 他沒有放棄身為那位多情的夫差,也沒有讓自己成為變節的西施。 世間人們努力歌頌,卻骨子裡質疑的愛情,對一名流浪漢來說,不僅是形而上的執意確定,更繼續在每日流浪的乞討中實踐,繼續滴入成為一杯杯優雅的咖啡。 讓人清楚看見,愛情的真理,總是要借由這些形式的差異、人生的位移、故事的痕跡,以及醒悟的延遲,才會像咖啡香味一般,真正透析而出。 流浪漢,一向是社會階層角色的死角,與社會經濟循環的一種奇特的解構。 之後在樓上看著好友夫妻和幾位朋友,一起圍繞逗弄著小娃兒的笑聲喜樂,我忍不住想偷望窗外,看看底下街角的那位仁兄,還在不在?還會怎樣? 「解構,並不是對錯誤的揭露,而是一種長期堅定不移的觀察,觀察真理是如何被產生出來的。」我心中忍不住想起,加爾特里‧司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當初打動我的一段話。 一位流浪漢,比街角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一個人,都還要專注、豐富與優雅。他甚至沒有嚴厲的控訴不平,只是淡淡的用他凝視天空的眼神提問: 對於這個人世間追求的愛情極致,究竟是家庭的溫暖,抑或是一場天涯獨行? 一個人能夠嚐盡到底的幸福飽滿,究竟是滿身的闊綽,抑或是一杯咖啡就好? 一位在街角85度C舉著咖啡杯,依然堅持優雅於人生的流浪漢,讓我第一次清楚閱讀了,生命的文本在這般的差異與繼續之間,塗繪出一片奇妙的敘述和語境。 總有一些比生存本身,或者至少能與現實共存的「美」,存在於未知的街頭角落。即使是純然流浪的身影,也足以讓一份暌違且古老的愛情氣味,隨著咖啡香味,重新再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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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雜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