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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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04/11 15:26:01瀏覽1777｜回應6｜推薦20 | |
| 眼前的中年人笑了笑，在公關人員的介紹下，遞給我一張名片。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當初為了一篇專訪的稿子，我和這位企業集團的頭頭約好兩天的貼身採訪。初見面才正想搞清楚他到底身兼多少頭銜職稱，低頭看著遞到手上的這張名片，除了底下排印著公司電話地址，雪白的中間竟然只印著三個字。 就三個字。他的名字。 「人家既然想知道你是誰，」他發覺我的遲疑，微笑而直接地解釋，「那麼我，本來也就只是『這個人』而已。」 在面對「這個人」之前，只因為聽說商場有這麼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頗年輕人物，所以心就癢了。對於能打破各行各業中既存定律慣性的神秘客，我向來好奇。找個理由，撥通電話，採訪和誠意都不遮掩。 然後，接下來的週末開始，這位企業家大方地讓我正眼「窺視」他的生活。 如意料中，週末上午還是有繁瑣的會議討論、接連送來的公文，以及秘書交代按時赴約的行程，構成一個普遍印象中「大老闆」的模樣。直到傍晚來臨，秘書確定他難得明天有個沒人約打小白球的假日，他突然提議要我和他一塊兒到東部溯溪。 「真的是『溯溪』嗎？」隔天大早在機場，我還用似笑非笑的表情斜瞄他，換得他一臉無辜。 觀察的焦點在飛機落地後，逐漸轉向名片。機場早有幾位地方商界人士聞風而來。曾經與他打過照面的友人，熱烈寒暄引導其他人前來相識，握手問候間全是商場的熱情。交換名片的時刻來了。地方上總習慣密密麻麻掛滿政商社團的燙金名片，和這位被擁稱做「大人物」取出的雪白名片，形成強烈對比。幾位不識廬山真面目的，還不掩疑惑地對「他」和「名片」上下打量。 我笑著對他說我的觀察。「即使是薄薄一張名片，也是一種心境的呈現。」他說他早就見怪不怪了，「我這個人的很多作為，都被人家視為怪異份子的啦！」 這天夏末微雲的午後，我們撇開地方人士的餐敘邀約，車子奔向蒼蓊環翠的溪谷河畔。車行花蓮的山色間，他簡單提到過去，那些對名利瘋狂追求，以至如今歇息的轉折。 幾次讓他體驗頗深的企業危機，都是因為過度快速的擴張，一味想利用「財務槓桿」操作彈上高峰；然後因為過度的自信與冒險，差點從虛榮與金錢的雲端，重重地跌入失敗的無底深淵。 「其實只要能從自我膨漲的心態中醒來，就會發現，只有用真實的態度對待自己和身邊的一切，才不會『連自己也誤會自己』。」 沿著溪水聲，在砂岸石堆間走了一整天，他提到兩年前有一回溯溪貪心尋找奇石的過程。當時一個不注意，他在石縫間旋腳扭傷。由於走得太進深山了，完全無從求救，他只能呆坐在溪邊待援。 「我並不緊張，只是覺得身邊很靜，靜到自己心裡的每一個起伏，都變得清清楚楚。想到自己如果真的就因為這個插曲掛了，自己這一生所有的角色、能力，乃至財富和一切，都沒啥屁用不是嗎？」 他說他當時掏盡口袋的一切。大哥大不通，皮夾只有幾張現鈔、信用卡和名片。那次經驗讓他深深體會，只有身處在天地與大自然的真實心境中，才會明白對身分地位財富的所有執著，真是件蠢事。 「就是這家餐廳的老闆！恰好他當時也進溪谷裡，才救了我。」回程時他指著溪口不遠處，一間原住民開的飲食小店。黝黑健碩的老闆以魁梧的體格，揹他走了一個多小時，對他再三言謝只回了句「不客氣啦，以後要小心點」，就再沒多說什麼。 坐在小店裡，這位企業家熟悉地向廚房探頭而出的人影揮揮手。他提到多年來，這位原住民店老闆始終沒在意他的身分，甚至連當初因為感激而遞上的「掛滿一堆董事長頭銜」的燙金名片，店老闆只是瞄一眼，就隨手擱在切菜的砧板上。 一張城市裡眾所渴切的名片，在砧板的野菜堆裡，尷尬地閃著金光。 城市裡的大老闆和山林裡的店老闆，兩人在各自不同的世界，能交談的事不多，後來卻反倒成為一種「無話可談」的好友。偶爾來一段溯溪，傍晚臨回台北前吃頓野菜，原住民店老闆沈默但真摯的性情，逐漸過度到習慣與現實較勁的企業家心中。 「或許我有一個別人眼裡很大的企業集團，而他呢，卻有一整座山和一整片天和地哩！你說誰大？」 「其實一個人扮演的角色再多，還不頂多就那『三個字』的名字而已。只看你願不願看清楚，也接受這個事實。」企業家的眼底回映著周邊的綠意山色，然後笑著說出了他後來自商場應酬逐漸銷聲匿跡的關鍵。 「後來我才體會到，當一個人願意放棄『自己對於自己』的形式束縛時，才能看見更多空間，也才會擁有更多的空間，去完成自己最大的可能！」 他提到依著坐在溪邊山裡那種安靜而寬廣的心境，以及和原住民店老闆的相處，使得他有了全新自處的清醒。 他逐漸更瞭解商場的運作脈絡，既能判斷敵我，又能不為所動。他也同時有了評估員工的新觀點，即時的效率和長程的穩定之間，可以獲得客觀取捨。特別是他對於自己眼前的瓶頸與盲點，不再那麼無從掌握，而獲得某種迅速超越自我的技巧。這構成了他，和他意志實現下的企業體，一種無形又無盡的新動力。 「當然還是會累，累了就來這裡休息休息，」吃著老闆配好端來的山林野菜，爽口美味使他心情顯得相當愉快，「這些年來，恐怕只有在這裡，讓我即使連只印三個字的空白新名片，都覺得是多餘的！」 原住民店老闆笑著白牙走過來，又端了一盤從沒見過的野菜上桌。「喂，沒吃過哩，有沒有毒呀？」「沒啦！我們原住民每天都吃這個啦！」看著店老闆認真地解釋，企業家只是微笑欣賞地聽著，然後故意一把推開他。 山色愈來愈濃綠，企業家瞄了下手表，筷子一放，伸個懶腰，拍著我的腿說時間不早了，「準備趕飛機回台北囉！明天又要失去自由囉！」 我也笑了笑，低頭從本子裡拿出他雪白的名片再瞧一眼。我看見了。 我看見的，是一張名叫自由的名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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