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8/04/02 02:31:19瀏覽1850|回應2|推薦11 | |
環島旅行途經礁溪,照例繞到著名的老溫泉報到。 夜深人稀,最著名的依舊是田圳裡的老溫泉,暖熱地從溪溝般的渠道冒出,讓赤條條的男人們輕輕地滑下身去。 這趟蘇花公路趕路的疲倦,堪稱一泡就鬆,瞇著熱氣也沒心裡準備,才睜眼只見從水中倏地冒出一條青色蛟龍。見我直愣了眼,紋身的這位中年男子笑笑,便用毛巾遮住胸口。 溫泉鄉的默契,向來不允許失禮的眼光。我們這種老溫泉的料,竟然這麼破格,也只能尷尬地找下台階,「咦,紋這個,應該很痛吧?」。 「很痛倒是不會。只是,很傻。」眼前這位江湖面孔庄稼氣息的男子,仍是笑笑地回話。台灣口音,回答俐落直接。雖然聽見的是簡單的從「痛」到「傻」兩個字,卻觸動著一種未能盡釋的答案,那牽涉著從皮膚到心中的感受距離。 他轉過身來再沖一盆水,我又愣住了。只見他的背上,是一整面紫竹林自在觀音的圖像;菩薩端膝微笑的坐姿,和胸前怒目而視的蛟龍一樣,都是深深沁在皮膚裡的紋身。 「少年時只知道什麼叫義氣,不知道什麼是代價。幫裡所有人,胸前都有一條龍。」或許是因為午夜洗溫泉的人少了,這位過去是江湖大哥的人物,被眼前陌生人的好奇與詢問,一段段打開了多年來的記憶。 他說起那時風起雲湧的歲月,沒有任何眼光或勸告擋得住氣魄。當然,一時馳騁在風雲叱吒間的得意,也沒有誰會看得見奔波江湖的宿命。然後在一次幫派對拼中,一場惡鬥讓幾條人命紅剌剌地發生了,他拍拍胸脯願意頂替幫裡換帖的好兄弟們坐牢。 這是他人生的轉折點。直到在獄中傳來,從小獨自撫養他的母親,為了他傷心焦急到突然中風的消息。 他坐在霧茫茫的溫泉中,口吻簡單而平靜。他說著當時蛟龍一般的不馴歲月,在獄中的深夜裡終於開始懂得流淚。 鐵窗裡無從得知母親更多下落,日與夜的交替中,記憶循著感傷回流。一幕幕當時對母親惡言相向的畫面令他後悔萬分,而幫中兄弟並沒有如約定照顧他的母親更讓他痛徹心扉。雖然後來案情大白提前出獄,但一邊在門口迎接他,一邊顫抖流淚的母親,成為他永遠的悔恨。 「人生很多犯的錯誤就像這條龍,一旦上了身,是怎樣也弄不掉的,」他一邊用毛巾洗著胸口,一邊解出我最大的疑惑,「所以我決定,給自己另一個承諾,這一生,把這份承諾揹在背上。」 背上觀音的面容,是以他母親的照片紋的。安詳的表情與從容的坐姿,永遠停留著溫潤的膚色,對應著一份悔恨之後的虔誠心願。 他說這些年回到家鄉,除了種水果送些貨,就是照顧母親。趁著這樣的深夜時刻母親睡了,人也少了,才會來這裡泡泡溫泉。他說,他從不去注意人家的表情,或者大概一般人都嚇到了也不一定,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開口問他。 「哦,也許是因為我家裡是拜觀音的。」從他的故事中一下子醒來,我又尷尬地抓了話就答。「哦,那應該是緣份吧!」他還是微微一笑。 我們沒有再多聊,溫泉一舀一舀暖熱地地滑過我的胸口。 溫泉鄉是來洗掉情緒的,但在溫泉的熱氣中,此刻旅行的心情變得百感交集。青色的蛟龍在溫泉中若隱若現,才低頭又抬頭則是模糊又清晰的紫竹觀音,交錯成眼前的一個真實人生,讓我無從開口。 偶爾有念頭升起,想要去問他當時何必選擇再紋身的刺痛,也想探詢他人生此刻,是否有珍惜他的感情相陪,乃至想提醒他心理學所謂的補償性心理,可能造就沈重負擔。在舀一盆水從頭沖下之後,不禁自己也笑著,這些都是都市人的愚蠢吧! 再也不辜負,再也不離開。 那是他的方式,他把承諾紋在背上。 (1998年在礁溪溫泉的回憶) |
|
( 休閒生活|旅人手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