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小城之戀〉裡的性愛與母愛意識

實踐大學專任教授陳碧月

王安憶的〈小城之戀〉是她的「三戀」[1]作品之一，事實上我們應該把它當作是一部「性」小說來看可能較為恰當。因為這部小說中充斥著一股灼熱的慾望，我們見到男女主人公在不可抑制的性愛驅使下，展開一場野性的肉搏戰，從迷亂焦灼的性渴求，到沮喪疲憊的性消蝕，他們利用痛苦的互毆發洩其性苦悶。

但是，基本上，王安憶是把「性」作為人性的核心來探索和描寫的：「如果寫人不寫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現人的，也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如果你真是一個嚴肅的、有深度的作家，性這個問題是無法逃避的。」[2]所以，王安憶所寫的人性，是包含性愛在內的人性。

《小城之戀》是敘述動亂時代，小城劇團裡的一對正處於青春期性意識萌動時期的男女演員，他們蒙昧無知，不但發生了關係，把對方當作發洩的對象，而且日漸耽溺其中，一面在罪惡感中沈淪，一面又對於彼此需索無度。渾渾噩噩地聽憑自然衝動的主宰，無可自拔的宣洩。後來女主人公懷孕了，她的靈魂在母性的皈依中得到昇華；但男主人公卻仍舊走不出自我的牢籠。

一、對性壓抑以及性知識貧瘠的控訴

在〈小城之戀〉這篇小說中作者提出了很多問題值得讀者深思，而最重要的就是對中國長久以來性壓抑以及性知識貧瘠的控訴。

單單從「性」就可看出中西文化的差異。西方學者將「性」視為正常，他們有所謂的「性學」，成為一獨立、專門的學問在研究。「性」原本跟「愛」應該是息息相關的，但在中國社會長期以來卻被公認為一種禁忌，凡是要談論這個被劃入「禁區」範圍的——「性問題」，就必須牽扯到「道德」的議題，否則就會淪為「色情」，這是傳統意識制約的結果，我們幾乎很少見到把「性」與「愛」連接起來討論其關係的，即使到了風氣漸開的八○年代，「性」還是不免和「道德」配對。當然，「性」本身具有許多複雜的層面，「道德」就是其中一項，可是如果僅僅關注在「道德」上面，而忽略了生理、心理、社會與權力關係的種種層面，那麼諸多問題將為由此衍生，比如：性教育的欠缺，造成不健康的性愛觀念，接受外在對於性愛不正常的暗示和刺激，愈是壓抑不准談論，愈是想去摸索，這在王安憶〈小城之戀〉裡可以見到這種對於性的反常的現象。

外貌的吸引——直接訴諸感官美感的外在美，是兩性相吸的重要特質之一。但是，〈小城之戀〉裡男女主角對彼此的愛悅，並不是因為外在形貌的相互吸引。她十二歲——腿粗、臀闊、膀大、腰圓、豐胸——為此她感到羞恥；他大她四歲，卻孱弱不堪，發育不良。因為練舞時肌膚的接觸，他們對彼此產生了性渴求。

當他們開始意識到男女本質差異的存在後，他們在練舞時就越來越不自然，只好逃避，各練各的。然而，性的衝動隨著不良的種子的發芽愈之發達。

在小說中男女主角肉體上的結合，並不是以雙方感情的相互吸引和愉悅作為前題，其情欲僅僅是內在本能的原始衝動，因此，可以想見其悲劇結局。性關係乃是由男女兩方相互愛慕而發生的。唯有情與欲及靈與肉兩者達到和諧統一，才是自然且健康的性結合。

當他們練完功，他讓她先沖澡，他聽到洗澡房裡潑水的聲響，眼前現出這樣的畫面－－

水從她光滑、豐碩的背脊上洩下，分為兩泓，順著兩根決不勻稱的象腿似的腿，直流到底，洇進水泥地裡的情景。[3]

她長成如早熟的果子，依然如小時那樣要他幫她開胯，他克服不了內心的騷亂，替她開胯時，決心要弄痛她，她痛得開罵，罵了一些她所不懂的粗話，比如：「我操你。」這啟發了他的想像，便也罵了回去，有著更確切的實用含義。對於他的粗暴，他感到抱歉，便溫柔以待，因為他的安慰，她哭得更傷心，但心中充斥了一股溫暖，像是被人親愛地撫摸。從此他們成了仇人，不再說話。練功時極盡折磨自己的身體，像是有意要懲罰它似的。

隊友不明究理，其實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隊長要他們握手言和——

他們互相觸到了手，心裡忽然地都有些感動似的，掙扎明顯軟弱了。兩隻手終於被隊長強行握到一起，手心貼著手心。他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她的肉體了，她也再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到他的肉體了。手的相握只是觸電似的極短促的一瞬，在大家的轟笑中，兩人驟然甩開手逃脫了。可這一瞬卻如此漫長，漫長得足夠他們體驗和學習一生。似乎就在這閃電般急促的一觸裡，他意識到了這是個女人的手，她則意識到了這是個男人的手。[4]

他們仍舊沒有說話，在原始情慾的折磨下，利用練功自我展示，為的是引起對方的注意，他們以自虐式的練功來排解慾火焚身的煎熬，肉體的疼痛帶給他們一種奇妙的快感。在一次練功時，他們協議要互相幫助，於是兩人又說話了，不過，昔日明澈的心情已不復存在，他們互相躲著對方，也不再互相幫著練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