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雲小說的「草民敘事」特點

                                      陳碧月

實踐大學博雅學部專任教授

一、前言

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文壇，出現了以方方、池莉和劉震雲為主要代表的「新寫實」小說，其中，1958年，生於河南省延津縣的劉震雲一直被評論家最為看好，從1982年開始創作，1987年起連續發表〈單位〉、〈官場〉、〈一地雞毛〉以來，引起廣大迴響建立屬於他自己獨特的風格。他的作品「一以貫之的精神是對小人物或底層人的生存境遇和生活態度的刻劃，對人情世故有超人的洞察力，用冷靜客觀的敘事筆調書寫無聊乏味的日常生活來反諷權力。」[1]

故鄉延津是劉震雲的情感焦點，他以他生長的那塊貧瘠多災多難的黃土地為主要的小說創作背景外，他也將他參加人民解放軍的新兵軍訓生活和參加高考補習班時的所見所聞，依其生活經驗與超人洞察力，寫進了小說裡。

他善於描寫小人物的生存境遇和人情世故，往往從生活中實際取材，比如他筆下的劉躍進就是以他的表哥為原型塑造的：「我一個表哥就叫劉躍進，曾在北京的一個建築工地當過廚子，他忠厚坦誠，又非常幽默。我直接把他的事情寫下來就成了小說。」[2]又如，他在提筆寫《一句頂一萬句》前，開車出了北京，穿越河北，回到故鄉河南延津。小住幾天後，又開車經過開封、洛陽，最後拐到山西呂梁。在一條沒被污染的河邊，他下車向問一位光膀子種瓜的農民大哥問路，農民大哥對他說：「兄弟，你出門在外不容易。」這句話成了劉震雲這部長篇的敍述口吻和語調。

     劉震雲「運用凡俗化敍事（有人稱之為『草民』敍事），並體現出向凡俗心態的認同。這可以被看作社會現實境況對個人精神世界的壓迫，也是知識份子主體意識軟弱、存在著巨大的不完善性與不堅定性的證明。但同時也表明，劉震雲這樣不動聲色地敍述，是有意讓讀者感受到了這一切（包括生存的可悲處境，主體精神失落的必然趨勢等），這事實上也就是有效地體現出了其寫作的人文意圖。」[3]

「草民」指的是卑微弱小、生發於底層的普通小人物，不受關注卻有頑強的生命力。他們的生活態度只能被動地安分守己、按部就班。劉震雲為這群「草民」發聲，因為處於階層意識下的「草民」是沒有自主發言權的，因此，劉震雲的筆下出現了書寫生活瑣事與壓力──菜籃子、大白菜、豆腐、妻子、孩子、保姆、單位中的恩怨是非──的「草民敘事」。

洪子誠評其作品說：「人性的種種弱點，和嚴密的社會權力機制，在劉震雲所創造的普通人生活當中，構成難以掙脫的網。生活於其間的人物，面對強大的『環境』壓力，難以自主地陷入原先拒絕陷入的『泥潭』，也在適應這一生存環境的過程中，經歷了個人精神、性格的扭曲。」[4]這段評論正好說出了劉震雲作品的重要特色，也把劉震雲對於人與環境的關係的關注加以提示。

本文將以劉震雲的〈單位〉、〈官場〉、〈一地雞毛〉和《我叫劉耀進》四部中長篇小說切入分析，分為「反映『草民』的生存狀態」、「從不同流俗到隨波逐流」以及「在權力擠壓下的精神萎縮」三個方面，去探究劉震雲小說的「草民敘事」特點。

二、「草民敘事」的特點

(一)反映「草民」的生存狀態

民以食為天，在〈單位〉這篇小說中，一開始就從「五一」節單位分梨子開始暗喻這是個關於單位裡利益分配以及利益分配不均所發生的是非故事。

升職的老張用程式控制電話吩咐老婆回家時買一隻燒雞，展現了他十足的得意；對比職級低、待遇也低的自卑又愛面子的老何，老何顯得更是窩囊。不但分的爛梨捨不得扔，還為了把單位分的兩份菜、一隻皮蛋端回家，只好找藉口要回去拉蜂窩煤。

再看小林夫婦對於事情的價值判斷也從食物可看出不同。老何答應幫小林入黨，小林買了一隻燒雞回家慶祝，結果小林的老婆埋怨他不該浪費錢買燒雞，買一根香腸就夠了。老何喬遷，騰出一間平房分給了小林，小林只買了一根香腸回家慶祝要搬家，結果老婆反又埋怨他應該買一隻燒雞而不是一根香腸。可見「入黨」之於小林，「搬家」之於小林的老婆，其中的重要性是有所差別。

小說呈現了生活中各種瑣碎的日常小事的描寫：會餐、兩份菜、一瓶啤酒、一個皮蛋、打開水、掃地、女人鬥氣、爭取入黨、分房、搬家、有人升遷、有人降職……等等，都是反映市井百姓的平凡敘事。

〈一地雞毛〉被稱爲新寫實主義的代表作也是這樣呈現生活瑣事的。這篇小說完成於中國社會急劇轉型的80年代中後期，那是一個讓人們拋棄核心價值理念，只關注追求經濟利益的時期。真實而深刻地呈現了改革開放的新形勢所帶給人們的身心靈的巨大衝擊

小說也是從日常生活的──「小林家一斤豆腐變餿了。」[5]開展故事。作者以樸實的語言敍述了普通小民的生存艱辛、荒繆與無奈，以及被環境所迫的内心和外在的轉變。

自視清高的小林和妻子都是外地人，大學畢業後留京工作，有了女兒和房子。小林其實是個很容易知足的人，只要在日常中能討老婆歡心的，都能讓他開心。辦公室新到任的處長老關，雖一臉嚴肅，卻沒有壞心眼，在季度評獎，給小林評了個頭獎，多發給他五十塊錢。雖然五十塊錢不算什麼，但多五十塊拿回家總能讓老婆高興。

然而，隨著現實生活的衝擊，小林的抱負理想和鬥志銳氣一點點地被庸俗的社會染缸給腐蝕──為了調動工作，小林夫婦開始四處請托，送禮時，買貴的禮物不值得，買便宜的又送不出手，最後送了一箱可樂，被拒絕後，感到不愉快。小說描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