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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蔭涼的下午》2021-10-09中華副刊
2021/10/10 23:26:52瀏覽1061|回應2|推薦30

《梧桐蔭涼的下午》 /攝影 蔡碧航

1.

 

上海春日,春去春又來。

 

想要認識一個城市,最好的方法大概就是安步當車,用腳丈量,把腿走斷吧。第一次來上海,我的確是拿著一張地圖,按圖索驥走了許多地方,後來就把地圖拋了,只跟著感覺走,只向著梧桐蔭涼的地方去。

從陝西南路轉進紹興路。出版一條街,逐漸淡薄的紙墨氣味。日暮黃昏的淡薄,也是一種寡情。

 

下班的J打電話來,問我去了哪裡?

 

我說看過了金谷邨、步高里,走過了陝南、紹興、瑞金路,正要散步走到衡山路的凱文咖啡。

J說,瘋狂。他在上海十多年從未這樣走過。

 

這一區正是當年的法租界,幾百幢有歷史有故事的老房子,是昔日名人巨賈的豪奢住宅,現在不是改裝做高檔餐廳就是成了尋常百姓家。解放後外僑撤走的空房子一下子湧進太多住民,大概誰占了就是誰的吧?看過一座花園洋樓掛了十幾塊門牌,院裡橫七豎八排滿腳踏車,晾晒一竿一竿的衣服,真可惜了這蓬頭垢臉褪去風華的西班牙式建築。

 

看多了老洋房老建築頓覺背後的滄桑歷史太令人頭疼,馬蹄聲已遠,年華老去的建築也已面目模糊,曾經的夢痕你收藏了幾枚?相較於這些高冷雲端,反倒覺得集合住宅的「金谷邨」「步高里」煙火人氣可親,一扇門一口灶,有著人間的汗水蒸騰和溫度。廚房傳出剁剁剁切菜聲,門口藤椅坐著聊天的老人。時間果然在此停駐。

晃蕩了一整天,此時夕照初染,晚風沁涼,真想要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地老天荒。

 

我和J約在凱文咖啡。

 

2.

 

J很多年前去了魔都。

 

隔著海和千里路,我用SKYPE找他,電訊常常是不好的,說話斷斷續續,不知是要掛斷還是繼續這樣藕斷絲連的有一句沒一句?有時J擠在地鐵的人群裡,匡噹匡噹咻咻的車行聲,還不時傳來廣播「歡迎搭乘一號線,本次列車終點站富錦路」「請將愛心專座讓位給需要幫助的人」……還夾雜著英文站名的播報。

 

那時地鐵只有三條路線,我可以從車行的站名和方向判斷J是要進城去或是回家。

有時電話裡聽到叭叭叭連續急按的喇叭聲、車流聲人流聲和呼呼颳大風的聲音。

 

風吹落葉。J說。

 

梧桐葉落,枯黃的落葉辭枝,被大風颳起在半空中飛舞,旋了幾圈跌落在地上,被車輪碾過被行人踩過,又再被狂風吹起旋到半空中。

 

J一個人在深秋的衡山路走著。

 

梧桐葉落了滿地,枯乾瘦稜的枝椏伸向天空,張牙舞爪想要抓住灰灰的流雲,像要索還什麼。

戶外的溫度計每天都向下沉了一些,天氣越來越冷了。城市的臉孔暗淡許多,褪了脂粉顏色只剩灰和黑。

 

深秋某日我從浦東機場轉了兩趟車,J把我接到家時夜已過半。J說去吃點東西吧,為了等我他尚未進食。

附近的餐館都打烊了,也不想走太遠,就在街角一家還亮著燈的火鍋店點了火鍋和兩個快炒。黑色的小鐵鍋架在爐上,噗哧噗哧噴著熱氣,白煙迷了眼。

J把兩雙黑溜溜的木筷放進湯鍋裡涮了涮遞給我。我楞楞看著他忘了伸手。

湯鍋裡翻滾著豬骨玉米蘿蔔豆皮還有一些看不清楚的食材。兩顆帶殼的龍眼乾、兩顆看似罌粟蒴果的果殼在鍋裡翻上翻下撲騰著。很多年過去我一直沒弄清楚為什麼火鍋裡要有帶殼的龍眼乾和罌粟果殼,J也不知。後來也沒再見過。

 

我百感。瞪視著眼前的大男孩,半年不見他瘦了。

他舉筷伸入鍋裡撈出肉片放我碗中。

以前的他潔癖龜毛得不得了,國中就洗自己的衣服,把白襯衫洗得雪白,吃飯喝水小心翼翼不沾別人口水。

「快吃吧,餓死了!」

 

天氣很冷了,吃完火鍋回住處的路上夜風瑟瑟,我豎起衣領緊挨著J,想著衣物是否帶足夠。

 

隔日J拉著我穿過人民公園。

 

「給妳看一樣東西!」

 

上海美術館英式古典建築的牆角有一組雕塑,一群容貌表情衣著各異的男女老幼,或蹲或站各據一角,來回睇幾眼你立時明白這就是上海極為寫實的群相縮影。人事更迭城市幾經變遷,但今日仍可在上海火車站或長途巴士站看到這樣飄移無根的浮萍,鄉下來的黑戶打工族。

 

有個年輕人抱膝蹲踞看著前方,眼神空洞,一臉惶惑茫然。

J說他常常來看他,蹲著和他對視,覺得自己就像他。

Jblog的頭像換成了這個眼神空洞的雕像,說他就是他。有著他的心境。

日後我和JSKYPE說話,腦海裡自然而然就浮現這雕像,反而有時想不起J的樣子和他的笑臉。J大概已經很久沒有笑容了。

 

有一次電話裡竟然聽到汪汪汪的狗吠聲,幼犬撒嬌的輕吠,原來J養了紅貴賓,名模林志玲養的那隻。J叫牠拿鐵,棕紅色的毛就像一杯香醇咖啡,陪伴著他的暗夜。

緣起是有個深夜下班回來,打開門迎面一陣凜冽刺骨寒風,捲起落地黑白窗帘,飄飄忽忽鬼影幢幢把他狠狠嚇了一大跳。J撫著胸口咒罵自己,為何早上出門去忘了把窗關好關嚴?為何白目偏偏選了那黑與白?

 

有了拿鐵日子溫暖許多,進門胖乎乎小肉球歡叫撲身繞膝抱腿。寒夜不再淒冷。

J不搭地鐵不坐公交了,假日開車載我到遠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小區裡原本沒幾輛車,卻好像一夜之間自體分裂長出了一大群,繁衍漫漶到車位的攻城掠地爭奪戰。J老早就花錢養著一個車位,沒車時任人停有了車卻趕也趕不走,常常深夜回來停不了車,或一大早出門趕著開會卻被堵死動彈不得,跟物業和保安反應了幾次理論了幾次都不得要領。

 

合該有事,那個晚上疲累不堪回到家,繞了幾圈找不到空隙可以把車塞進去,氣急敗壞發了大脾氣拉著保安去把人叫出來,二話不說一拳揮過去,幾回合打歪了鼻子打砸了眼鏡,驚動城管也來了,結局是兩造握了手鞠躬下台。

從此J的車位再也沒人敢搶,更奇的是狹路遇見了還能彼此點個頭打招呼。

 

我規正他小要忍,J說這是叢林生存法則,孔老夫子沒教的。

 

3.

 

後來我自己搭車出門,也總要找機會穿過人民公園到上海美術館去,看那一群眼神空洞的塑像。

 

圍繞著人民廣場,周邊是上海博物館、城市規畫館、歌劇院……走走逛逛,歇腳在歌劇院對面的真鍋咖啡,選二樓窗邊的沙發座,點一客此店我唯一能接受的畑煮鯖魚套餐。梧桐枝葉從窗口伸進來,帶進陣陣涼風,太愛這個座位了,常常一坐一下午。直到有一天易主關店害得我來來回回找不著,美術館牆角的雕塑也一夕之間消失了蹤影,不知去了哪裡?

 

然後美術館就搬到浦東去了,原址變成上海歷史博物館。

兩年沒過黃浦江到浦東去,出了地鐵站竟不知要怎樣過馬路?架高的空中走道串連著一棟又一棟的金融大廈百貨公司精品旗艦店,昔日遙望仰之彌高的東方明珠塔矗立在眼前,竟彷彿伸手可及。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太多了,多到再也無興趣一一去指認,繁華過眼,果然雲淡風輕沒什麼好提。

 

揮手自去吧,真的沒什麼好提起的,這城市的多變給人的感覺是無情和陌生,穿街走巷徜徉春光許多年許多日夜晨昏,我竟不敢為朋友導遊,不敢介紹看過的好景吃過的美食窩過的咖啡館,上個月去過的店說不定明日就從這個城市消失。

 

J說,不知不覺站在一個時代的浪尖,被推著向前,回首驚心,青春就是這樣消磨掉的。

 

上海最美好的歲月已經逝去了吧我覺得。那個琉璃金粉光華璀璨的年代是張愛玲白先勇專屬的,再也回不來。

 

唯有這片梧桐蔭涼,招來風招來雨招來百年風華人間興廢卻堅定未有停歇,一路迤邐清涼下去,枝葉招搖伸手挽留著躊躇的旅人。

 

繁華旦夕,千年煙雨。陌生的城市啊。

 

我和J約在黃昏後梧桐蔭涼的凱文咖啡。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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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len chou 雨僧 晴時多雲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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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09 23:37

上ㄧ回,是跟著孩子們去的。

他們的地圖,是紐約時報美食版畫的。

缺的是梧桐情懷⋯⋯


蔡碧航(大咪)~~(pio168) 於 2021-12-21 18:55 回覆:
姐,梧桐情懷是我對魔都地景唯一的懸念。

Sir Norton 黑幫哪裡黑?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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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2 10:16
終於看得您的另般矯健的身手,不再單行道的寫景或紀遊,而是兩三股的思索編織抝捏,成就四維的動感情懷。挺美妙和勇敢的嘗試,侷促方塊內浮展最多。🤠👍👏👏👏
蔡碧航(大咪)~~(pio168) 於 2021-11-08 23:45 回覆:

Hi,Sir

很不好意思喔.我很久才會來巡一下荒蕪田園......

說寫作我並未很努力,隨筆而已所以是想到哪寫到哪。向來偏重在單向敘寫,少有故事性,不像諾頓大人多股經營,筆下多奇。

多包涵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