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不再》2018.01.10中華副刊  
   

我說過我不喜歡照相，從小就如此。       

小時候父親常常騎著老鐵馬載我回麻豆老家，那時約莫三、四歲吧。有一次經過麻豆街上的照相館，拉著我進去說要拍照，不知怎的我竟大哭了起來，弄得父親莫名其妙，照片也就沒拍成了。

     那時要拍張照片可不容易，我又這麼彆扭，能留下的相片就更少了。記憶中小學階段除了畢業照，大概只有兩三張生活照。比較特殊的是我和班上另兩位女同學一舉考上了台南女中初中部，在當時的鄉下學校是破天荒的事，校長特地要我們三人到照相館去拍一張合照，說要貼在校史簿上。
    

上了初中，我是鄉下醜小鴨進城，每天通車上學。班上四十幾個女生，大概只有四分之一來自府城外的鄉下，其他都是本地城裡人，而且本省外省大約也是這樣的比例。在這樣的環境氛圍，鄉下小女孩心中的忐忑是可想而知的。       

幸好南女校園廣闊，總有我容身的地方。初中最後一年，我的教室就在圖書館旁邊，除了上課，我大都泡在圖書館裡。        

最感念的是教國文的吳紹志老師，他幾乎是縱容我的。我拿著他的借書證，一次大概可借十本書，所以我的書包裡通常都鼓鼓的裝了一大包課外書。有時也躲在不對外開放的藏書間，應該是藉口找資料或吳老師特准的什麼名堂吧，就坐在地板上啃一些書頁泛黄的珍本書。這個角落沿牆開著對外的氣窗，正好是我坐在地板趴望的高度。        

我常常就這樣有時看書有時抬眼望著窗外發呆。窗外攀牆兩棵交纏的榕樹，綠葉風動，垂鬚招搖，看去有幾分蒼涼。那是在圖書館和一排教室的後方，一段古城牆殘蹟的角落，平常人跡鮮至。        

懷著想要探索的好奇心，有一天我斗膽跨過一堆亂石，穿過枝椏零亂帶刺的南美紫茉莉花叢，來到榕樹下，坐在落葉鋪地的矮丘上，陣陣清風襲來，心中的舒爽暢快真是無以形容。從此以後，這兒就成了我的祕密基地，我稱「榕園」。午休我拿著便當來這兒吃飯，自習課來這兒溫書。有時什麼也不做，就是發呆，甚至強說愁的掉淚。        

有一對鴿子，只要我出現一定飛來身邊，飛上飛下，跳躍呢喃。這真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校園生活。
       

臨畢業前，同學有時會帶了相機來學校拍照留念。那時理化實驗室有位先生會幫同學洗相片，也會幫人拍照。我和最好的朋友C也請他拍了兩捲３６張的底片，取景校園各個美麗景點。照片洗出來，真的非常非常的令人驚艷，校園美麗，麗人清純，那時十五六歲吧，人生中最美好的季節。        

我的朋友C比我早熟許多，出落得亭亭玉立，早已是君子好逑。但是拍出來的照片各擅勝場，她明艷、我可愛。她把照片寄給馬來西亞的筆友，要他猜猜哪個是她？結果筆友猜錯了，害得她幾個星期不跟我說話，異國情緣也斷了線。少女情懷真是深不可測啊。        

我非常寶愛這些相片，深感記錄了我最珍貴的一段人生，小心翼翼的將之黏貼在相簿上，不時拿出來賞玩，回味黛綠年華的點點滴滴。縱使以後拍下了更多的照片，都覺沒有這批留影讓人珍惜。        

之後，隨著人生的轉折，就業婚嫁，居所遷移，有些物件隨著東遷西移，有些一時帶不走的就暫時留在娘家。        

然則世事果真沒有恆常沒有定理沒有永遠不變這回事。        

有一日我回娘家，看到父親在禾埕上焚燒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那時父親剛把老家賣掉，準備舉家北遷，正在整理傢私器物。初始我也不怎麼在意，很多雜七雜八的物件不整理也不行，燒就燒吧。        

隔了一小段時間再抬眼看向那堆熊熊火光，猛然發現我的幾本相簿正被烈焰吞噬，我驚嚇得呆若木雞，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緊接著悲從中來眼淚撲簌簌的落下，覺得萬念俱灰，很絕望的在心中吶喊著：燒就燒吧！燒就燒吧！        

我默無一語的離開了舊家，一路流著淚，心中真真實實的感覺到被掏空了一切。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時期憑空消失了，變成沒有回憶的人，或者說即使有一丁點回憶，卻也變得無憑無據不清不楚沒有畫面。        

這讓我以後再也不珍視照片，不喜歡照相，覺得再怎麼拍都沒有昔日精彩，不值得留存。拍的相片也常常隨手一丟或堆在抽屜裡，不想去整理，日久就散失了，也不覺得可惜。        

相互糾結之下，連帶的對於台南女中的初中生活也不想去回憶，覺得極不真實，像虛幻的夢境一般。只有偶而經過樹林街時，眺望那段古城牆殘蹟，看見那兩棵攀緣著城牆的榕樹，蒼蒼鬱鬱，半個世紀過去都還在，心中難免既歡喜又淒淒，深深感謝曾經在三級古蹟城垣的護佑下渡過美好的一年光陰。       

有一年校慶終究敵不過心中懸念，撥出短短一小時，匆匆做了校園巡禮。其實目的只有一個，我直奔那兩棵老榕樹，看到老榕遒健依舊，盤根錯節，風采更勝當年，心底深處有融冰裂解，也有禾苗新抽。 所有的不圓滿，所有的缺憾，彷彿在此刻得到了彌補慰撫。

回首來時路，人世滄海，雲淡風清，果然也無風雨也無晴，年輕時的執著一念，真是自縛。

2018.01.10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