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恆《草書》

草書（1996.4.于舊金山）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今天兄弟感到很高興，很榮幸，能夠與大家聚會一堂，的確是人生一大樂事。在座的各位都是小雲的好朋友，也都是對理工造詣很深，對國學修養很深的飽學之士，對於中國的書法有深度了解的好學之士。承我女兒小雲推薦他老爸為大家講述中國書法「草書」，我只好勉力以我的學習書法數十年之經驗心得為大家來本學習研究的心理敘述作個報告，如講的不合適時，尚請大家指教。

１．草書略史：
草書的創始根據《書史》與一般學著的意見，大都認為漢元帝時黃門令史游所作急就章（篇）為草書的濫觴。依我根據《書史》與文字學的研究分析判斷，認定草書的起源甚早，這是絕無疑問的事實。古時所謂草稿，押行字，學者多認為就是草書的鼻祖。兄弟十分同意這種見解與看法。

如漢朝許慎云：「漢興有草書。」蔡邕（伯喈）云：「昔秦之時，諸侯爭長，簡檄相傳，望烽轉驛，以篆書之難，不能救急，遂作急就之章（書），蓋今草書是也。」以許氏《說文解字》與中郎之博學多聞，當知其言而有徴，足以採信無疑也。而江式云：「而草書莫知誰始。」衛恆亦云：「不知作者姓氏。」由以上先賢的書史與言論記述，草書研究始於何時？何人？尚無定論，值得學者研究的一個問題。但先儒們多謂草書是一種草稿之書，這是事實，我們如承認戰國時已有押行式玉印，而草書興起應在秦漢以前是合理的。我們可以加以確定的就是漢時的「急就章」就是草書的起源，這是信而有徴的事實。

２．草書的演進：
我國草書在歷史上的名目繁多，一般人所說的草書稿、散草、小草、遊絲草、飛白草、龍蛇草、一筆草等，都是草書。大體而言，草書可以分為四種：「章草」、「今草」、「狂草」、「標準草書」四種。這四種草書可以代表草書在歷史上演進的四個顯著的階段，更是草書演進（形成）的完整過程。

（１）章草：
東漢章帝時，書家崔瑗（子玉）、杜操（伯度）二人善草書，而章帝特別喜愛此種書體。由帝王之喜愛，並允許以此種書體奏章，便風行於天下，朝野文人雅士爭相習之，章草之名由此得之。章草的寫法特徵，就是解散隸體而粗書之，其方法是利用符號，且字字獨立，一字萬同，具有波磔，惟運筆使轉遲鈍，學習不易入手，因而不易風行於天下也。

（２）今草：
東漢時有張芝（伯英）善草書，始作草書一筆到底。或偶有斷處，但是筆意仍相連接，而脈絡相通，俗所謂字斷而意連，此種寫法流傳至今，世人稱曰今草。換言之，今草就是學人把章草研究簡化而加以改進，其方法特別是注意形聯，盡量避免去其波磔，而運用符號較多了，寫起來更為簡便多了，其字的結構運筆使轉也更為靈活了。晉王獻之謂：「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形容的十分恰當。唐初虞世南云：「王廣、王洽、逸少、子敬，俯拾衆美，會茲簡易，制成今體，乃窮奧旨。」而王式一門博學多才，起而倡導，風氣大開，景從的人也就愈來愈多了。而其創作精神更為驚人，一個字的組織，居然有數個形式，此種情形見於《圖帖》中。

時至隋朝，有僧智永（王羲之七代孫）尤擅草書，寫真草《千字文》八百本散存於江南寺廟中，有志統一書體，以利初學。可惜隋祚甚短，未見其效也。到了唐朝以科舉取士，凡士子多習幹祿字體（館閣體）求取功名，因此草書便漸漸式微了。只有名僧高士輩為修心養性而習草書，因此草書變成美術品，不為人們實際生活中所實用了，這完全由於社會風尚與環境使然。

（３）狂草：
狂草就是草書中的美術品，也就是各種書體中不易寫的一種書體，其結字大膽而放肆，行筆縱橫如雲煙過空，真所謂龍飛鳳舞，沓無痕跡。尤重寫意，作者往往以發洩胸中抑鬱之情感為主，其書寫方法尤重視其形聯意聯，游絲連綿之處甚多，俗所謂：「空可行馬，密不透風。」□取法自龍，竟以詭異□變為能事，而其運筆使轉以神奇古怪為能事，令人難測高深，的確非博學鴻儒有高深造詣的人很難瞭解其□意。

例如唐張旭（伯高）、高僧懷素兩人所作之狂草，就是這個樣本。而世稱「張顛素狂」即指此二人。其作品一筆到底，游絲連綿，自成一體。但其規則仍甚嚴謹，開以後草書之派流，用筆之活，使轉之美，聯字之妙，風神飄逸，字態之美，而對以後書法美術性具有劃時代之啟迪。對書法藝術上的貢獻是一件永遠不能磨滅大事。張長史之作品就是狂草，世人稱此人為「草聖」。而懷素的自敘帖，迄今流傳於世為歷代書家所鍾愛。

根據以上的敘述，可歸納一個結論，就是我國在漢朝至西晉為草書的創造時期，是章草的全盛時期；東晉至隋唐初期為今草的盛行時期；由唐到宋、元、明三代是狂草的盛行時期；而清朝重視考古學，而草書又到式微時期，因為文字獄學人多三緘其口了。

（４）標準草書：
標準草書是近世于右任先生創立的。民國成立後，于先生有鑒於時代的進步，認為草書文學是民族復興的工具，因而大聲疾呼，提倡標準草書，創辦草書社於上海，刊印草書《千字文》於世。由於于先生的提倡領導，景從的學人漸多，因此幾百年來隱晦的草書又掀起學習潮，為草書前程開路，為學術文化開路。凡愛好草書的學人便為復興中華國粹文化弘揚而努力貢獻智慧與心力。便為新潮流，士人爭相習之。

昔日習草書的人，往往無標準遵循，時感困惑，不知所從，便各行其事，各□其非，在此情形下，就莫衷一是了。浪費時日，乃至引起無謂的爭議，而無補於實際的學習，乃是令人可嘆的事。於是于先生有鑒於此，便號召同好整理標準草書，在這樣複雜的草字堆中，經返復研判後，再取一式比較，取其中合乎標準的草字作為模範代表字，並由學者專家竭思盡智創造出符號來代表每一個字上、字下、字中、字左、字右五個部位，確立了易識、易寫、正確、美麗四大原則，使有志習草書的人，能熟記其符號，能運用其符號，便很快就能寫草書了。此種符號是經，四個原則是緯，就把我國歷代先賢草書中變化萬千的寫法整理出條理清晰的規律來，使之科學化，由於一經一緯組合成的標準草書，就自成一家了。使後之學草書的人便有所遵循了。更進一步就會觸類旁通了。而這四個原則是十分淺近的，使人一看就知道它的筆畫結構造形，便能引起學草書人濃厚的興趣來。

古人講書法多偏重抽象奇奧的理論，使得初學的人往往感到高深莫測，因此就會失去學習的興趣了。而草書不能普遍的原因也就在此。現在章法即立，有一定標準可循，學習起來就容易多了，這在我國草書書體演進上邁進一大步，確立了特殊體制與風格。

世人稱于先生是「草聖」，尤其是日本書道界對于先生推崇備至，將于先生發明的符號列入書法大字典中，提供其國人學習。吳敬恆曾說：「于先生標草《千字文》與漢許慎《說文解字》，在文字學上具有同等價值。」

標準草書最主要的就是把「章草」、「今草」、「狂草」三種草書研究分析得到結論是：章草太落伍，狂草過分神化，惟有今草介乎章草狂草之間的一種草字體，它具有二者的優點，不但便於習作，又便於實用書寫，只因組織符號未予確立，且形聯各異，書寫起來多感不便，自然就難發揮草書的功能了。

所謂標準草書就是把這三種草書整理後，有了明確的體系，條理分明，便於書寫，而確立了劃時代草書體例，不但易於學習，尤合乎美觀原則，對草書廣大群眾化，開了一條學習的新路。把古先賢寫草書時各家有各家的寫法歸於統一起來，對學術上的貢獻極大。

３．結論：
我們要知道草書是一種美術，同時也是一種實用的書體，但是寫草書時要特別注意其結字宜長，行筆宜速。看草書時，應看全篇的分行布白，行筆使轉，尤應以神韻為最高目標。換句話講，寫活字才是好書法。孫過庭云：「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性情；草以點畫為性情，使轉為形質。」草□使轉不能成字，真卻點畫可以達意，可知草書的規則十分嚴格了。草書書寫千變萬化，俗所謂：「求變化與毫端，合情調於紙上。」要求寫到合為最高原則。而蘇東坡論書學曰：「楷書如人立正，行書如人行路，草書如人跑步。人未有不能立而能行，更未有不能行而能跑者。」

由此可知欲學草書，首先應學真書，再上朔篆隸，先奠定雄厚的基礎功夫，然後學草，這是一個永遠不變的原則。如果你要學習標準草書的話，首先要熟記符號，摹習草字的筆畫構造，默記生字，繼續不斷的學習時，自然就自通了。至於結構之精妙、姿態之美麗、神韻之飄逸、風神之脫俗，完全就在書者才學之優劣與天賦學養了。

大致而言，天資聰敏的人其結字比較巧妙，風神也比較飄逸，進步也比較快速。光憑天才不能下苦功夫，也是無益，最主要的還是要有恆心毅力，多讀多寫多看，時間久了，你會發現草書涵蓋者無窮的興趣與豐富的內容，可以美化你的人生，研習草書的人會由愛好而變成嗜好，就覺得其樂無窮了，一生享用不盡了。

註：此篇手寫講稿多草書字體，經再三推敲前後文義，仍有數字不識，不敢妄加結論，遂權以□替代。

胡伯伯

胡伯伯是我的姻親長輩，那時每次回台北，總要抽出空，持子侄禮去拜望他。胡宅在潮州街，進門客廳裡掛了幾幅名家字畫，只記得一框是傅心畲條幅，寫上什麼卻不清楚了。隔了客廳，後面一間頗大的寫字房，放滿了筆紙硯墨，是胡伯伯的行筆之處。

我最後一次見他時，他在家裡摔了跤，醫院住了一陣子，剛出院回來不久，精神挺好的，和我說了半晌家常，可是沒料到，一年上竟就仙逝了。

胡伯伯一口陝西土腔，鵝們鵝們的，和他說話，三句裡總有一句半，我是要聽不懂的。知道我有意練字，和我說了許多鼓勵的話；我也老回說：退休後要發心好好的下功夫；可是下崗我都那樣久了，卻連一個大字也還沒寫過呢！

胡伯伯走了有四年多了，看著書桌上，他給我的這疊講稿、兩本書、一支毛筆，黯然裡我還有些慚愧。（2011.07.02)

胡恆（摘自中華書道網站；http://www.cc.org.tw/art/6.htm）

字天健，1919年生，陜西乾縣人。國立北平師範大學教育系畢業，1948年至監察院，任專門委員、簡任秘書等職歷四十多年，監察院工作使其有幸獲得于右任先生的嘉勉裁成，公務之餘，以研究書論與從事書法教育為樂，並在大學授課。

1968年應邀至日本大書藝院，講授文字與書法，並於東京帝大發表『中國文字與書法傳入日本源流考』。

1972年擔任輔仁大學暑期海外青年書法研習班課程，並受聘為中華學術院院士，任國展、省展、日、韓、馬來西亞書法評審委員多年。著作有：『中國的書法』、『幼獅出版社中英文本、『書法十講』、『中央文物供應社複印前書中文部份』、『書學論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