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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27 03:13:34瀏覽974|回應8|推薦55 | |
明朝怎生散髮 這些日子來,夜裡總作噩夢,睡夢裡發覺頭上沒了頭髮,頂個大光頭過家生。有那麼一晚,頭上竟然依舊滿頭黑髮,烏油油地茂盛,夢中正心裡高興著,雖知一低頭,後大半腦勺子光溜溜地發亮,一根頭髮也不長。我猛地驚醒,室外冬季的太平洋暴風雨打在窗上淅瀝淅瀝響,屋內漆黑一片;我一身倒沒出冷汗,只是覺得冰涼涼的,拉緊被角,心中決定了明日起來頭樁事,要查查《周公解夢》,斷占個吉凶。至於怎能在夢裡看到自己的後腦勺,這樁異事沒心情去探出個究竟。 周公回答說:頭禿髮落皆凶事。坐在那裏,我拒絕接受這個答案,不是都說夢境需顛倒解析:無「發」是有「發」。發達我是不敢想的,但是現代的心理學證明,重覆性惡夢暗示出做夢人潛意識裡長期憂慮著的事情;古人也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相信這些日子來心憂落髮,方是這個夢魘之症的緣頭。 多少寒暑流逝,諸事如麻,卻一向來我從沒為頭髮煩惱。上理髮店打理,總是和理髮師傅說:「過耳朵」、「打薄些」、「剃高點」。每次師傅給我剪低剃少了,對著他/她拿著的那面放在我腦後的鏡子,雖然不好說:「不行,該再修高點。」心裏可是真堵著氣,覺得吃了虧,給占了便宜。景遷事變,誰知現在竟然會為它起了憂心。所以人說:「天下不變的事,唯有個『變』」這句話有學問,我聽了佩服。 朋友裡面,四十歲起就有禿頂落髮的;不多情的我,卻從那個年紀生起了華髮。一根根、一撮撮、一簇簇到一片片,青絲換白髮,溫火慢燒了十幾二十年,今時已有燎原之勢,除了頭後部份,全都「朝如青絲暮成雪」了。我非詩人,寫不出「白髮三千丈」這般美麗的詩句;只會平白描述:這雪不是新降雪,而是堆在城市街邊,沾染了幾天塵埃足跡的灰濛濛老雪。這雪雖說骯髒難看,卻我一直也沒嫌棄它。「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嗯,這比喻不太恰當,約莫卻也就是這個意思……然而我不棄它,它倒有意棄我而去了。 上年某月某日,清晨攬鏡,忽見頂上毛髮擺出稀疏架勢,鏡子映照出如同收割後的秋日稻田,零零落落衹見幾株短稈。洗頭讓水打濕了,更是寒黲單薄,如果癟了嘴,真和隔鄰的九十歲楊老奶奶一個模樣。恍然我明白,以前抱持的「白髮不禿,禿髮不白」樂觀想法,真正是個錯誤概念。根據研究,人一日要掉五十一百根頭髮,年輕時都能補充回來;年老時,卻只掉不補,或者掉多補少──最後就會只剩幾根頭髮貼在粉紅頭皮上,如初冬的落葉樹一樣,抱著零零落落數片褐葉在寒風裡哆嗦。 我開始了護髮的努力:白髮不輕易染黑;洗頭用塊素皂,包裝在美麗瓶中的洗髮精少抹,含著去頭皮處方的更是不碰。每日頂了一頭油膩膩灰白髮,偶爾肩上落一層頭皮屑,然而用心這般良苦,洗頭時頭髮還是一把把往臉盆裡落。這般情況若再繼續惡化下去,怕就是摘得了滿把山花,我這頭顱上也無處可插。 不知又有哪個人說過句話:──我猜八成是個女人說的──「死不可怕,老可怕」。總之,不論男人或者女人說的,年輕人聽了可以生點驚覺心,但對耄耋老者,已經失去意義。為了適用於各年齡層,我要給它改為:「死不可怕,老樣可怕」。活到我這個年紀,全身都是小毛病,卻不因「耳不聰、目不明、腰在酸、腿在疼」煩心,但為了頭上的幾根毛髮夜裡驚了幾回夢,可見這句話我是實證得來,不是胡說。 寫了那麼多好詩的李白都還嘆道:「人生在世不稱意」;那麼,頭髮你就別再掉了,庸庸碌碌的我,要是有天欻然明白起來,停了塗鴉亂寫,也去盪弄一葉扁舟,那時你有存貨讓我散嗎? 2010.01.19 註:圖片拓自黃永玉《詩意》畫冊:明報出版社,1995.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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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