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蒲松齡

我初次看大師的文章有些摸不著頭腦，故事中的飲酒國度和吃鐵孩子讓我琢磨半晌也得不出些許頭緒；雲裡來霧裡去地翻上數遍，最終決定放棄，並將他寫得書都堆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裡。好幾年過去，某一日，我偶然重又讀了他的白棉花及紅高梁故事，恍然明白大師其實是位講古的拔尖子，任何一樁芝麻綠豆事，都能誆得滿天星星直往地墜。這亦間接證明了要寫篇像樣小說的必須得說上幾個好故事——白天夜晚癡想成就大作家的我，自此就有了學習的方向。

我逮著機會四處講故事，張家小客廳，李家餐桌上，甚至探病時，朝了吊點滴的病者亦侃侃而談。如此故事數月，我說得依舊巴巴結結，全無章法，引不起聽者點興緻；我那筆下寫出來的小說自然依舊倒三不着兩，上氣不聯下氣，毫無大師那般色香味的淋漓盡致。

盤膝坐床上，凝望天花板一隅的蛛網，我搔著頭皮估摸哪方哪向出了錯差。大師的故鄉，大師的經歷，大師的著作，大師所有一切，我全都想了個透徹；蒼天有眼，靈光一閃裡，我巴掌一拍大腿，忽然明白原來我手中少了隻蒲松齡祖師爺的黃色筆（註）。

那晚難以入夢，我起床坐書桌前電腦上人肉搜出祖師爺的人身資料，並用微信和他通上電話。我和他說我有封莫大師的推薦信，即刻要往淄川拜訪他，嘴裡還一連珠說著請他指導如何寫篇好的文章，心裡倒是打着小主意想要如何開口也討他要隻黃色大筆。

「小子，這會兒別給我添亂。」祖師爺在那頭忙不迭的說，「你現住台北吧？台灣現時開放內地客旅遊，我報名參加了這裡淄川的一個六夜七天台灣團，過兩天就要啓程，台北一定去的，到時等我手機聯絡。」

過了幾日，果然一天下午，祖師爺約我台北101大樓會面。我一陣風似地急忙去了三樓，就見他坐在間書店門外長椅上，白髮白鬚，活似剛自棉花堆裡鑽將出來。同個聖誕老爺爺般地，他笑嘻嘻看著我，拍拍椅子背，讓我在他身旁坐定。我毛燥燥掏出那封偽造介紹信，他接過順手塞進背包内，邊就問上了這問過大師的同樣問題：「為啥幹這行？」

我原要說：「讓公司炒了魷魚，老找不著工；無事在家，瞎寫唄。」可是瞧他炯炯有電的雙目直盯我看，心裏發怵，暗暗改了嘴，不敢拿那無賴話瞎說。「老爺爺，比你更老的那些明朝名士都說『坐乘轎，改個號，刻部稿，娶個小。』我要效法他們，發揚固有文化，且學點風流。」

祖師爺此時皺起眉頭；我說得正高興，沒瞧見，努嘴咂舌繼續瞎掰：「這些日子來家裡買了部『頭又大』二手老車，雖說破爛，這轎倒是每天坐了。文章至今還沒寫上篇明白的，筆名倒取了沒有七十三也有六十八，新的一日一日還往上加，『改個號』也算時時在做；就是小老婆不敢娶……家裡我那媳婦挺兇。」

那長椅子正對著條走道，走道底就是間公共廁所，人來人往很是熱鬧；不過人們經過我倆身旁沒朝這頭看上一眼，咱倆也不看人們。我又說：「四項裡就是這『刻部稿』，三兩年下來沒個頭緒，要請老爺爺指示一二，好讓我早日達成心願。」

祖師爺說道：「你這心願我怕幫不上忙。昨夜我在星巴克無線上網，將你格子内的文字看了一晌。我這黃色筆給你沒用，救不了你那臭文。」

我聽了當即面目失色，也顧不着上廁所的男男女女，趴地上，對著大理石地面，叩叩的磕了好幾個響頭：「老爺爺，可憐可憐我這微小心願，你就救救我吧！……不不！救救我那臭文吧！」
「孽障啊，孽障！」祖師爺嘆了口氣，說道：「有個叫郭璞的老祖宗——他可真比我老多了——懷裡有隻五色筆，能力強了我的黃色筆百倍不止，你求他去吧！不過，就是求來了，我可不保證對你一定有用。」

一個拿三角橙旗的女人站在大廳上，這時正大聲嚷嚷：「淄川旅行團集合嘍！下一站我們基隆廟口小吃。」

不理我牛皮糖似的撒賴，祖師爺背起背包，同我說聲再見，慢慢地走遠了，沒回頭再看我眼。

註：見莫言《學習蒲松齡》

2009.07.14

附：學習蒲松齡（莫言）

從我家西行三百里，有一個地方叫淄川。三百年前，在淄川蒲家莊的一棵大柳樹下，坐著一個白鬍子老頭，他面前擺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放著茶壺茶碗、煙笸籮煙袋鍋。來來往往的人如果口渴了或是走累了，都可以坐在小桌前，喝一杯茶或是抽一袋煙。在你抽著煙或者是喝著茶的時候，白鬍子老人就說："請講個故事給我聽吧，隨便講什麽都行，奇人奇事，牛鬼蛇神……隨便講什麽都行……求您了 ……"。他雖然白髮蒼蒼，滿臉皺紋，但眼睛卻像三歲孩童的眼睛一樣清澈，讓人無法拒絕他的要求，何況還喝了他的茶水，抽了他的煙，于是，一個個道聽途說的、胡編亂造的故事，就這樣變成了《聊齋》的素材。這個白鬍子老頭當然只能是蒲松齡，一個右胸乳下生著一塊銅錢大黑痣的天才。

我的爺爺的老老老 ……爺爺是一個販馬的人，每年都有幾次趕著成群的駿馬從蒲家莊大柳樹下路過。他喝過蒲松齡的茶，抽過蒲松齡的煙，自然也給蒲松齡講過故事。《聊齋》中那篇母耗子精阿纖的故事就是我這位祖先提供的素材。這也是《聊齋》四百多個故事中唯一發生在我的故鄉高密的故事。阿纖在蒲老前輩的筆下很是可愛，她不但眉清目秀、性格溫柔，而且善于囤積糧食，當大荒年裏百姓絕糧時，她就把藏在地洞裏的糧食挖出來高價糶出，娶她為妻的那個窮小子也因此發了大財，並且趁著荒年地價便宜置買了大片的土地，過上了輕裘寶馬的富貴生活。唯一不足的是，阿纖睡覺時喜歡磨牙，但這也是天性使然，沒有辦法的事。

得知我寫小說後，這位馬販子祖先就托夢給我，拉著我去拜見祖師爺。祖先騎著一匹白馬，我騎著一匹紅馬。我們縱馬西行，跑的比膠濟鐵路上的電氣列車還要快，一會兒就到了蒲家莊大柳樹下。祖師爺坐在樹下打瞌睡，我們的到來把他老人家驚醒了。祖先說"快下跪磕頭"。我慌忙跪下磕了三個頭。祖師爺打量著我，目光銳利，像錐子似的。他甕聲甕氣地問我："為什麽要幹這行？"我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囁嚅不能言。他說："你寫的東西我看了，還行，但比起我來那是差遠了"。"蒲大哥，我把這灰孫子拉來，就是讓您開導開導他。"祖先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大喝："還不磕頭認師"。于是我又磕了三個頭。祖師爺從懷裏摸出一支大筆扔給我，說："回去胡掄吧"。我接住那支黃色大筆，低聲嘟噥著："我們已經改用電腦了……"祖先踢了我一腳，罵到："孽障還不謝恩"。我又給祖師爺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