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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11 10:32:51瀏覽1814|回應2|推薦29 | |
金瓶梅裡的三個悽苦女人 這幾年,我隨手亂翻家裡的一部萬曆本《金瓶梅詞話》,東一章、西一頁地看了些時光,在潘金蓮和龐春梅的無數鄙劣淫穢故事外,隱隱約約地卻也讀出了書裡另幾個女人的悽苦和無奈,因而對她們生出了同情感慨之心。並且對這本《金瓶梅詞話》有了新的認知,似乎作者寫來,特意去詮釋及附和「佛曰人生有八苦」的這一個說法。 全書一開始,讓人絲毫不提防地──偷夾在潘金蓮偷漢殺夫的熱鬧情節中──一個可憐的小女孩「迎兒」,便在作者若有似無的幾筆下給帶了出場,並讓她演繹出這天地的灰暗無情和人世間的涼薄和殘忍。 迎兒是武大郎(武植)和他前頭娘子生的獨生女兒,十二歲上,母親就故去了;父親不久又取了潘金蓮為妻,家中三口子一塊生活。起首雖然過著貧乏日子,但有賣炊餅的父親呵護著,應該是無憂無慮的。待潘金蓮被西門慶勾搭上以後,讓她這後娘經常地呼來喚去,就每况愈下,過得活像個早年台灣養女的艱苦生涯。「因向婦人使手勢,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婆子拿瓢出了門,一力撺掇武大吃了飯,挑擔出去了。先到樓上從新妝點,換了一套豔色新衣,吩咐迎兒:”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來。若是你爹來時,就報我知道。若不聽我說,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迎兒應諾不題。」 武植捉姦時,叫西門慶心窩裡踢了一腳,得了重病,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在潘金蓮淫威下,迎兒看在眼裡,卻也不敢服侍父親一下湯水。「武大一病五日不起,更兼要湯不見,要水不見,每日叫那婦人又不應。只見她濃妝豔抹了出去,歸來便臉紅。小女迎兒又吃婦人禁住,不得向前,嚇道:”小賤人,你不對我說,與了他水吃,都在你身上!”那迎兒見婦人這等說,怎敢與武大一點湯水吃!」可見這時對潘金蓮,已畏懼似狼如虎了。 到了第八回上,父親已然被害死了,沒親沒戚可以收留,像個孤兒一樣,只得和繼母繼續住在一起,沒時沒地叫她使喚著,任她欺凌折磨──迎兒這時其實已是個小丫頭了。「又叫小女兒(迎兒)街上去尋。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只在門首踅探,不見西門慶就回來了。來家被婦人噦罵在臉上,怪她沒用,便要叫她跪著。餓到晌午,又不與她飯吃。此時正值三伏天道,婦人害熱,吩咐迎兒熱下水,伺候要洗澡……婦人(潘金蓮)打了一回相思卦,不覺困倦,就歪在床上盹睡著了。約一個時辰醒來,心中正沒好氣。迎兒問:”熱了水,娘洗澡不洗?”婦人就問:”角兒蒸熟了?拿來我看。”迎兒連忙拿到房中。婦人用纖手一數,原做下一扇籠三十個角兒,翻來複去只數得二十九個,便問:”那一個往哪裏去了?”迎兒道:”我並沒看見,只怕娘錯數了。”婦人道:”我親數了兩遍,三十個角兒,要等你爹來吃。你如何偷吃了一個?好嬌態淫婦奴才,你害饞痨饞痞,心裏要想這個角兒吃!你大碗小碗搗不下飯去,我做下孝順你來!”便不由分說,把這小妮子跣剝去身上衣服,拿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殺豬般也似叫。問著她:”你不承認,我定打你百數!”打的妮子急了,說道:”娘休打,是我害餓的慌,偷吃了一個。”婦人道:”你偷了,如何賴我錯數?眼看著就是個牢頭禍根淫婦!有那亡八在時,輕學重告,今日往哪裏去了?還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這牢頭淫婦,打下你下截來!”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她起來,吩咐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說道:”賊淫婦,你舒過臉來,等我掐你這皮臉兩下子。”那妮子真個舒著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才饒了她。」 潘金蓮這時情熱戀深,心裡癡想的就是一個西門慶,誰知那冤家漢子卻正忙著另娶新歡孟玉樓,把她完完全全地擱在腦後。懨懨失意的心緒下,她這一腔的焦慮和失望,就都化成了憤怒,統統地使在這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女孩身上。《金瓶梅》名評點家,清代的張竹波說:「西門是混帳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人,金蓮不是人,瓶兒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濟是浮浪小人,嬌兒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蓮是不識高低的人。」和個「不是人的人」一起過著日子,只好說幾輩子結成的冤親債主,今世迎兒遇上了。 潘金蓮嫁進西門家後,就把迎兒交付與王婆暫時養活。待武松從東京出差回來,為報兄仇,錯殺了人,讓官判了充軍孟州;作叔叔的就安撫紫石街的左鄰姚二郎看管她。過了好幾年,迎兒十九歲了,叔姪兩人才又見了面。「武松就遇赦回家,到清河縣下了文書,依舊在縣當差,還做都頭。來到家中,尋見上鄰姚二郎,交付迎兒。那時迎兒已長大十九歲了,收攬來家,一處居住。」 然而一處居住沒有多久,武松終究還是殺了潘金蓮和王婆,顧不得迎兒,自上梁山為盜去了。「武松殺了婦人,那婆子便叫:”殺人了!”武松聽見他叫,向前一刀,也割下頭來。拖過屍首。一邊將婦人心肝五臟,用刀插在後樓房檐下。那時有初更時分,倒扣迎兒在屋裏。迎兒道:”叔叔,我害怕!”武松道:”孩兒,我顧不得你了。”」 迎兒總算是運氣的,十二三歲前還有爹娘疼著,叫潘金蓮虐待了年把久後,雖說父親死了,流離失所,周轉讓人收養,日子難過,到底慢慢長大,書中第八十八囘説道:「他家還有個女孩兒,在我姑夫姚二郎家養活了三四年,昨日他叔叔殺了人,走的不知下落。我姑夫將此女縣中領出,嫁與人為妻小去了」;卻書中另個女孩,秋菊,她的境遇可比迎兒還要壞上許多倍。秋菊是吳月娘六兩銀子買來,替潘金蓮上灶的丫頭,年紀可能比迎兒還要小上幾歲,卻是西門家中所有的婢僕用人之中,遭遇最苦的;日日都過的是人下人、奴下奴的牛馬生活。我抄上書中兩段,就可揣度出她在西門家裡生活的不堪。 「婦人約飯時起來,換睡鞋,尋昨日腳上穿的那雙紅鞋,左來右去少一只。問春梅,春梅說:”昨日我和爹搊扶著娘進來,秋菊抱娘的鋪蓋來。”婦人叫了秋菊來問。秋菊道:”我昨日沒見娘穿著鞋進來。”婦人道:”你看胡說!我沒穿鞋進來,莫不我精著腳進來了?”秋菊道:”娘你穿著鞋,怎的屋裏沒有?”婦人罵道:”賊奴才,還裝憨兒!無過只在這屋裏,你替我老實尋是的!”這秋菊三間屋裏,床上床下,到處尋了一遍,那裏討那只鞋來?婦人道:”端的我這屋裏有鬼,攝了我這只鞋去了。連我腳上穿的鞋都不見了,要你這奴才在屋裏做甚麽!”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記落在花園裏,沒曾穿進來。”婦人道:”敢是肏昏了,我鞋穿在腳上沒穿在腳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著這奴才,往花園裏尋去。尋出來便罷,若尋不出來,叫他院子裏頂石頭跪著。”這春梅真個押著他,花園到處並葡萄架跟前,尋了一遍兒,那裏得來!兩個尋了一遍回來,春梅罵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兒──沒的說了,王媽媽賣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不知甚麽人偷了娘的這只鞋去了,我沒曾見娘穿進屋裏去。敢是你昨日開花園門放了那個,拾了娘的這只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罵道:”賊見鬼的奴才,又攪纏起我來了!六娘叫門,我不替他開?可可兒的就放進人來了?你抱著娘的鋪蓋就不經心瞧瞧,還敢說嘴兒!”一面押他到屋裏,回婦人說沒有鞋。婦人叫踩出他院子裏跪著。秋菊把臉哭喪下水來,說:”等我再往花園裏尋一遍,尋不著隨娘打罷。”春梅道:”娘休信他。花園裏地也掃得幹幹淨淨的,就是針也尋出來,那裏討鞋來?”秋菊道:”等我尋不出來,教娘打就是了。你在旁戳舌兒怎的!”婦人向春梅道:”也罷,你跟著這奴才,看他那裏尋去!”……這春梅又押著他,在花園山子底下,各處花池邊,松牆下,尋了一遍,沒有。他也慌了,被春梅兩個耳刮子,就拉回來見婦人。秋菊道:”還有那個雪洞裏沒尋哩。”春梅道:”那藏春塢是爹的暖房兒,娘這一向又沒到那裏。我看尋不出來和你答話!”于是押著他,到于藏春塢雪洞內。正面是張坐床,旁邊香幾上都尋到,沒有。又向書箧內尋,春梅道:”這書箧內都是他的拜帖紙,娘的鞋怎的到這裏?沒的摭溜子捱工夫兒!翻的他恁亂騰騰的,惹他看見又是一場兒,你這歪刺骨可死的成了!”良久,只見秋菊說道:”這不是娘的鞋!”在一個紙包內,裹著些棒兒香與排草,取出來與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剛才就調唆打我!”春梅看見,果是一只大紅平底鞋兒,說道:”是娘的,怎生得到這書箧內?好蹊跷的事!”于是走來見婦人。婦人問:”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裏?”春梅道:”在藏春塢,爹暖房書箧內尋出來,和些拜帖子紙、排草、安息香包在一處。”婦人拿在手內,取過他的那只來一比,都是大紅四季花緞子白綾平底繡花鞋兒,綠提根兒,藍口金兒。惟有鞋上鎖線兒差些,一只是紗綠鎖線,一只是翠藍鎖線,不仔細認不出來。婦人登在腳上試了試,尋出來這一只比舊鞋略緊些,方知是來旺兒媳婦子的鞋:”不知幾時與了賊強人,不敢拿到屋裏,悄悄藏放在那裏。不想又被奴才翻將出來。”看了一回,說道:”這鞋不是我的。奴才,快與我跪著去!”吩咐春梅:”拿塊石頭與他頂著。”那秋菊哭起來,說道:”不是娘的鞋,是誰的鞋?我饒替娘尋出鞋來,還要打我;若是再尋不出來,不知還怎的打我哩!”婦人罵道:”賊奴才,休說嘴!”春梅一面掇了塊大石頭頂在他頭上。」 「只見秋菊半日拿上一銀注子酒來。婦人才斟了一鍾,摸了摸冰涼的,就照著秋菊臉上只一潑,潑了一頭一臉,罵道:”好賊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燙了來,如何拿冷酒與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麽心兒?”叫春梅:”與我把這奴才采到院子裏跪著去。”春梅道:”我替娘後邊卷裹腳去來,一些兒沒在跟前,你就弄下硶兒了。”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裏喃喃呐呐說道:”每日爹娘還吃冰湃的酒兒,誰知今日又改了腔兒。”婦人聽見罵道:”好賊奴才,你說甚麽?與我采過來!”叫春梅每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春梅道:”皮臉,沒的打汙濁了我手。娘只教他頂著石頭跪著罷。”于是不由分說,拉到院子裏,教他頂著塊大石頭跪著,不在話下。」 王汝梅說:「秋菊的受虐待,自然是潘金蓮的狠毒所致,但從秋菊這方面看,她也有其不討主子喜歡之處。所謂”為人濁蠢,不任事體”,正概括了秋菊在主子眼中的形象。而從另一個角度看,則表現了秋菊與眾不同的值得同情或肯定的性格特徵。」他又說:「秋菊的反抗是自發的,她對自己地位和命運的意識是朦朧的。盡管如此,我們仍然有理由贊美她的反抗精神。在西門慶家中的衆多婢僕中,多的是對主子的恭順諂媚,而絕少與主子作對敢于觸其逆鱗的人。對潘金蓮的淫亂行為,春梅與之沆瀣一氣自不必說,就連小玉也極力掩飾,甚至把秋菊告訴她的話向潘金蓮告密。兩相比較,可以說,春梅小玉者統是奴才,而秋菊是奴隸。奴才安于自己的命運,奴隸卻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正如王汝梅的說法,秋菊是奴隸,是個時時刻刻不停在反抗的奴隸,然而究竟徒勞無功,最後還是讓吳月娘拿五兩銀子又轉賣掉了。極端諷刺的是,那做奴才的小玉嫁了的玳安,書最終叫吳月娘收了做為義子,改名西門安,人稱呼為西門小員外,承受了原西門慶的家業,倆夫妻過著安定富裕的生活;那反抗的奴隸卻早不知流落何方去了。 《吳月雲》的書前序,是篇題名為「關於《吳月雲》這本小說」的短文。魏子雲在裡面寫了這麼幾句話:「對於《金瓶梅》中的娘兒們,我最同情的是秋菊。作者給她取了這個名字,就有深蘊的含意。在書中,她是又被領出去賣的。我則把她處以肝病死亡,而且死在月經初泛時的血崩。更讓她保有了她清清白白的女兒身,離開那個骯髒的世界。我這樣寫,無非想把我的同情心擴大,傳達給讀者。……」 我因而想,笑笑生是不是也看出了當時強勢人們對居劣勢人群(特別是沒有保護自己能力的兒童)理所當然地壓迫及在人權上的欺凌,並於當時人們司空見慣,認為平常的生活瑣事裡,發覺了人類的醜陋獸性;方才費了篇幅去描畫了兩個小女孩在大環境下被壓迫的事蹟,來替弱小的說幾句不平話。 無可否認,秋菊或者迎兒,她們的生活的確可憐;但由於她們的年紀小,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與重」,感覺比較迷濛,因而接受苦痛的能力也能大些。迎兒禁不住嘴饞或者肚飢,偷吃了一個水餃;秋菊因為告密,雖然受了許多苦頭,卻依舊三番兩次的繼續做著;就是「人事半懂半不懂」下的行為。孫雪娥卻不一樣,因而她的悲慘人生就讓我特別的感慨。 胡衍南說:「孫雪娥是有著奴才形象的主子……」。她原是西門慶先頭陳家娘子娘家帶來的陪床丫環。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時,將她帶上了鬟髻,收成了第四房小妾,平常依舊操勞舊業,單管率領家人媳婦,在廚房裡上灶,打發各房飲食。西門慶不喜歡她,在下人眼裡也沒有地位,春梅更是爬到了她的頭上。 「春梅有幾分不順,使性子走到廚下。只見秋菊正在那裡等著哩,便罵道:“賊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說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著吃了餅,要往廟上去。急的爹在前邊暴跳,叫我採了你去哩!”這孫雪娥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罵道:“怪小淫婦兒!馬回子拜節──來到的就是?鍋兒是鐵打的,也等慢慢兒的來,預備下熬的粥兒又不吃,忽剌八新興出來要烙餅做湯。那個是肚裡蛔蟲!”春梅不忿他罵,說道:“沒的扯屄淡!主子不使了來,那個好來問你要。有與沒,俺們到前邊只說的一聲兒,有那些聲氣的?”一只手擰著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邊來。雪娥道:“主子奴才,常遠似這等硬氣,有時道著!”春梅道:“有時道沒時道,沒的把俺娘兒兩個別變了罷!”于是氣狠狠走來。婦人見他臉氣得黃黃的,拉著秋菊進門,便問:“怎的來了?”春梅道:“你問他。我去時還在廚房裡雌著,等他慢條廝禮兒才和面兒。我自不是,說了一句‘爹在前邊等著,娘說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兒裡的,千奴才、萬奴才罵了我恁一頓。說爹馬回子拜節──走到的就是!只象那個調唆了爹一般,預備下粥兒不吃,平白新生發起要甚餅和湯。只顧在廚房裡罵人,不肯做哩。”」 正如胡衍南說:「西門慶可以為了一餐早飯把老婆(雪娥)痛打一頓;卻可以為了春梅一時氣悶低聲下氣哄著丫頭吃飯。又如潘金蓮,李瓶兒見了月娘道聲『姐姐』,雪娥卻得尊稱為『娘』;眾妻妾向西門慶請安時,惟雪娥與西門慶磕完頭後,又起來與月娘磕頭;月娘貼身丫頭小玉稱潘金蓮為『五娘』,見了她卻只喚一聲『姑娘』,這些地方都可看出她的卑微。因為這樣,西門慶根本鮮少進她房裡,就算偶爾到了一遭兒,背地裡馬上有人嘟嘟嚷嚷、說長道短唧喳成一塊。……空有妾名卻又淪落至此,實在相當不堪。……」我想,要是陳家娘子不那麼早逝,她的地位應該不會如此低下? 「崇禎本」評點家把雪娥和來旺「私奔」一節看成個笑話,認為:「私奔乃千古才子佳人偶為奇事,豈愚夫愚婦所可效也……」古人眼光歧視,愚夫愚婦或者下男下女,為何不可為了幸福私奔?雪娥其實長得不難看,書中說她「五短身材」、「有姿色」、「輕盈體態」;奶娘如意兒也說:「倒是她雪姑娘生得清秀,又白淨,五短身子兒。」我是真希望她能和來旺遠走高飛,從此幸福快樂,不再待在西門家委屈又辛苦的過著日子。可惜造化弄人,事跡破敗,抓進官裡去後,又被春梅惡意買了來羞辱。其實吳月娘很可以將她再領回家來的,但她卻說:「已是出醜,平白又領了來家做甚麼?沒的玷污了家門,與死的裝幌子。」同對秋菊一樣,忍心地將她又賣了。「吳月娘是奸險好人」這句話,在這裡又得了另一點證明。 我們且看春梅是如何羞辱她的:「這春梅把眼瞪一瞪,喚將當直的家人媳婦上來,"與我把這賤人撮去了䯼髻,剝了上蓋衣裳,打入廚下,與我燒火做飯。"這雪娥聽了,暗暗叫苦。自古世間打牆板兒翻上下,掃米卻做管倉人。既在他簷下,怎敢不低頭?孫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兒,換了豔服,滿臉悲慟,往廚下去了。……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來,教奶子拿過燈來,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來,向孫二娘說:"你平白叫我起來吃粥,你看賊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這照面湯來與我吃怎麼?"分付奶子金匱:"你與我把這奴才臉上打與他四個嘴巴!"當下真個把海棠打了四個嘴巴。孫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卻吃些甚麼兒?卻不餓著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內攔著,吃不下去。"良久,叫過小丫鬟蘭花兒來,分付道:"我心內想些雞尖湯兒吃。你去廚房內,對那淫婦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雞尖湯兒與我吃。教他多放些酸筍,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孫二娘便說:"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藥。" 這蘭花不敢怠慢,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教你做雞尖湯,快些做,等著要吃哩。"原來這雞尖湯,是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的做成湯。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兩只小雞,退刷幹淨,剔選翅尖,用快刀碎切成絲,加上椒料、蔥花、芫荽、酸筍、油醬之類,揭成清湯。盛了兩甌兒,用紅漆盤兒,熱騰騰,蘭花拿到房中。春梅燈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罵起來:"你對那淫婦奴才說去,做的甚麼湯!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們只教我吃,平白叫我惹氣!"慌的蘭花生怕打,連忙走到廚下對雪娥說:"奶奶嫌湯淡,好不罵哩。"這雪娥一聲兒不言語,忍氣吞聲,從新洗鍋,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噴噴,教蘭花兒拿到房裡來。春梅又嫌忒鹹了,拿起來照地下只一潑,早是蘭花躲得快,險些兒潑了一身。罵道:"你對那奴才說去,他不憤氣做與我吃。這遭做的不好,教他討分曉。"這雪娥聽見,千不合,萬不合,悄悄說了一句:"姐姐幾時這般大了,就抖摟起人來!"不想蘭花回到房裡,告春梅說了。這春梅不聽便罷,聽了此言,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咬碎銀牙,通紅了粉面,大叫:"與我採將那淫婦奴才來!" 須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個,登時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氣狠狠的一手扯住他頭發,把頭上冠子跺了,罵道:"淫婦奴才,你怎的說幾時這般大?不是你西門慶家抬舉的我這般大!我買將你來伏侍我,你不憤氣,教你做口子湯,不是精淡,就是苦鹹。你倒還對著丫頭說我幾時恁般大起來,摟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請將守備來,採雪娥出去,當天井跪著。前邊叫將張勝、李安,旋剝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兩邊家人點起明晃晃燈籠,張勝、李安各執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脫衣裳。守備恐怕氣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語。孫二娘在旁邊再三勸道:"隨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罷。不爭對著下人,脫去他衣服,他爺體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貴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說道:"那個攔我,我把孩子先摔殺了,然後我也一條繩子吊死就是了。留著他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頭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備唬的連忙扶起,說道:"隨你打罷,沒的氣著你。"當下可憐把這孫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將薛嫂兒來,即時罄身領出去辦賣。 春梅把薛嫂兒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兩銀子,將這淫婦奴才好歹與我賣在娼門。隨你轉多少,我不管你。你若賣在別處,我打聽出來,只休要見我。"那薛嫂兒道:"我靠那裡過日子,卻不依你說?"當夜領了雪娥來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 孫雪娥是《金瓶梅》一書中,我最同情的一個人物;因此帶點偏見地,我也不完全同意張竹坡說「雪娥是蠢人」的這個看法。她在惡劣的環境裡掙扎,求她的活路,雖說失敗了,但這不是因為她的愚蠢,只是她的見識不足,機會不好,運氣也差了些。「金學」今日已同「紅學」一樣,多少飽學之仕在研究考證,寫出長篇論文發表。我驅使自己,不怕簡陋地寫上這麼一篇文字,並非在書中有了異於旁人的發現,要寫篇大理論出來;歸根究柢,也只是讀到孫雪娥在書中的遭遇,不吐不快,想來發洩一下我的的感想罷了! 《潘金蓮》這本書的後序裡,魏子雲道:「……金瓶梅裡的人物,都是非典型的,也可以說是反典型的。……」潘金蓮尤其是反典型人物的翹楚,上面說的三個女人,似乎都因著她的狠毒,而落在悲慘的深淵裡:過著挨耳光、挨板子、挨鞭子、挨指甲掐、頂石頭下跪的折磨。孫雪娥更是淒慘,直接間接因為她的原因,人世的路愈走愈窄,落個自縊而死。那篇後序裡也說:「關於潘金蓮這個人物,向被視之為淫婦。但也有不同的看法,認為憑著她的美貌與才華(她能寫詩會彈唱),嫁了又矮又醜的武大郎,且只是以賣炊餅為生,未免遺憾。三十年代,就有人寫過戲劇與小說,把她酖夫嫁西門慶的淫行惡德,說是為了敢愛敢恨。我卻不同意這個看法。」我完全站在魏子雲這一邊,而且因為同情著這三個女人,是很厭惡這個人物的。 萬曆本的《金瓶梅詞話》前面收錄了自號「東吳弄珠客」寫的一篇序;序內說:「……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我對迎兒、秋菊和雪娥的憐憫,並非想引證我具了偉大的菩薩胸懷,「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一般人讀了這些女人的遭遇,應該是都會做出同樣的自然反應。我只是不懂,人生已苦,愚昧的人們卻依舊不知覺地互相傾軋;歲月流轉,千百年來繼續那樣地重覆發生……。 參考書目 1:蘭陵笑笑生‧萬曆本繡像金瓶梅詞話; 2008.12.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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