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綠豆

拿瞇瞇眼說人的一雙眼睛小，仍有些讚許的意味，稱他人的小眼睛是對王八綠豆眼，可就擺明著在罵人。不過綠豆雖小，質量在五穀雜糧裡可卻是頂尖的沉，早前賣力氣的扛夫，見了倉庫碼頭内堆著的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綠豆，就都要倒抽口涼氣。

綠豆性本清涼，具有去熱消暑功用。小時候夏日家裡有那天不買西瓜，母親就會用上一斤半斤的綠豆，給大家煮鍋綠豆湯喝。雖然材料簡單，沒有加上百合蓮子這些花俏，全家大小依然喝得樂呵呵的。那時家用冰箱尚未普及，為了使綠豆湯更增添幾分清涼，父親會用條薄荷棒在綠豆湯碗裡攪拌數下。我還記得有回喝綠豆湯，薄荷棒剛好用完，讓父親趕著我上小街西藥房裡去買條新的回來。

有一年大學暑假，在屏東鄉下做農村經濟調查，偶爾讓我在屏東市公園門口吃了碗綠豆露，甜甜沙沙的，四十年後還在想念著它的滋味，可是多年來倒處尋找，卻再也吃不到同樣的味道了。夏日裡如果不愛綠豆湯的甜，也可以改吃碗綠豆稀飯，配點醬瓜鹹蛋，心裡也能生出幾絲清恬閒適的韻緻。

端午節時，提一盒紅豆沙綠豆糕，配上新鮮當令的枇杷，菱角，或者荸薺，就是最好的應節禮物，也讓收送間憑空添了許多節慶的氣氛。

很多年前，工作地方給了我很大的壓力，有朋友建議喝綠豆水降火去壓；就是將新鮮綠豆洗淨添水，在爐上煮沸後，趁那水仍舊綠汪汪的，倒出來喝了。我照著做了幾次，後來嫌麻煩，亦看不出立即的功效，就沒有繼續下去。《儒林外史》第二十三回裡倒是說：「牛浦被剝了衣服，在天熱的日頭下捆了半日，又受了糞窖子裡燻蒸的熱氣，就害起痢疾來。一天到晚都痢不清，拉到三四天，就像一個活鬼，看來就要死了。誰知買些綠豆來煮了一碗湯，與他吃過。肚裡響了一陣，拉出一拋大屎，登時就好了。」看來綠豆真是有些去毒的神奇效能。不過綠豆煮後不易久存，置放在室內溫度下，八成隔夜就要餿壞了的。

綠豆殼有清腦明目的功效，暑日裡枕上綠豆殼心的枕頭，躺在竹席上納涼或者午睡，也是一種享受。市面上現在常常見著去殼的綠豆賣，不論散裝小袋裝，黃滲滲的，看起來都挺礙眼，這褪下來的綠豆殼，不知是不是拿去做枕頭心了。

紅豆和綠豆一樣，最普通的食法也是作甜湯喝，只是人們用紅豆湯時多半是在冬日時節。有時同糯米圓仔一起共煮，寒冷的天裡，熱呼呼地吃上一碗就有了暖和感覺。我喜歡煮紅豆湯時拌點糯米粉，煮好的豆湯稠呼呼的，加上黃冰糖，看了忍不住就要吃上兩大碗。有一回我見餐館送上的紅豆湯，內裡有陳皮的香味，回家後就上中藥鋪買了極貴二十塊錢一兩的陳皮試著做了幾次，卻家裡人反嫌那中藥味敗興，不太愛吃；我覺得滋味還行，不過之後再不麻煩添加了。

西洋人見著紅豆湯或者綠豆湯是碰也不碰的，甜的熱湯他們覺得奇怪。紅豆湯綠豆湯，或者紅豆綠豆為材料做成的食物，肯定是小理小氣的家常品，上不了場面檯盤，所以講究精緻飲食的《紅樓夢》和《金瓶梅》都沒有特別的提起它們，「綠豆白米水飯」什麼的輕描淡寫兩筆，非得細心的讀者才能見了這囫圇帶過的蛛絲馬跡。不過日本人倒是在紅豆上做起了大文章，一點糯米，幾粒紅豆，給搗弄出了千奇百怪的果子，好大一層百貨公司地下樓買賣的竟全是這種商品。

紅豆的另一個重要用途就是用來製作豆沙，俾便用在糕餅麵點上。我少時有一年端午節家裡包豬油洗沙粽子。母親自己動手洗豆沙，將煮熟的紅豆放在細紗布袋裡擠出豆沙來後，放在鍋裡和白糖一起熬，裹粽子時豆沙餡裡再加一塊切好的生豬油。蒸好的粽子，不但聞起來有撲鼻粽葉清香，吃來更是甜膩爽滑──這種濃重質感的口味，我現時是無法享受了。市面上也有現成的豆沙罐頭，日本小倉出產的最有名，韓國貨也可以用，華人製作的不知怎麼就是不夠細緻。罐頭豆沙可以用在麻糬裡，刨冰上，甚至於當作果醬塗抹上吐司片，就是不能做豆沙包，上籠裡一蒸，這滋味是完全不對的。

要吃豆沙包，超級市場倒有現成的，冷凍櫃裡三個四個或六個一塑膠包，價錢也合理，可真是不好吃。那年家住台北中和鄉，每天下午三四點鐘，就有位北方老鄉推輛舊腳踏車來巷裡叫賣著肉包豆沙包。好幾年過去，一直也沒作成他一回生意。有天四五歲的表弟來家裡玩，聽了他那吆喝聲吵著要吃，方才買了幾個大家試試。包子他放在車後架上的一個木箱子裡，兩層厚白棉布裹著保溫。我見那拿出來的豆沙包樣子平扁難看，誰知吃來味道甚好，麵皮柔軟，豆沙細甜。所以小表弟都已三十來歲了，這樁事到現在我卻還能記著。

以前我愛紅豆如痴。見了豆沙包、豆沙鍋餅、紅豆麻糬、紅豆麵包、紅豆洋羹、或者紅豆冰棒，眼睛裡是要放出光的。就是喝杯奶茶燒仙草，吃碗豆花，也要加上紅豆，方才歡喜，至於路邊見了賣紅豆餅的小攤販，定是要買上兩個嚐嚐。這愛好一直到近日方才改去。

「相思子」亦稱做紅豆，豆身略呈心形，中間飽滿凸起，色澤紅潤，可是有毒，不能進食。我初中上音樂課時，老師帶著全班唱「紅豆詞」，咿咿呀呀的，……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一蛙鳴百蛙鳴的瞎唱了一兩節課，終究也不明白自己唱了什麼。 不過這首「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的詩倒是瞭解的清楚，那時心裡就想以後寫情書時一定要把它抄了上去，信內必也是要附上紅豆一顆──然而長大後一向來我也沒寫過那樣的一封書信。

2008.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