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龍有悔。

在金庸武俠世界的功夫裡頭，曾經有人比較過，到底哪一套功夫，才是天下第一。

連金庸自己也跳出來回答這個問題。金庸大師本人認為，楊過的「黯然銷魂掌」才是天下第一。因為黯然銷魂已經沒有功夫的一招一式，全由心生。心，要黯然、絕處、沒有一點生機和希望了，才能生出前所未有的大力量！

試想，在比試過招時，誰不想著要贏，誰不鑽研著如何找出對方致命傷，擊垮對手，成為第一！而「黯然銷魂掌」卻是完全相反。一開始就擺明了：「我是徹底的敗者。」「我無心贏」「我只求輸、只求最低最底的輸。」

當楊過跟小龍女重逢後，因為太過歡喜，害怕失去，有了羈絆，這套功夫反而失去了威力。

這套武功的觀點，倒是跟古龍的李尋歡很像。李尋歡的小李飛刀，從沒人確切看清招式，李尋歡本人也都一副要死不活，整日飲酒嘆息，苦瓜一張臉。但是，在兵器譜上，卻將他排名甚前，甚至在最後的最後一戰，每個讀者的心中還是都認為，小李飛刀，才是第一！

為什麼柔弱的好像隨時會被摧折的，反而贏得最高榮譽？

「柔弱生之徒，老氏戒剛強」嗎？

這是中國武術的觀點。一切唯心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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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挑了兩部舊片來看：阿湯哥的「不可能的任務Ⅲ」＆李連杰的「霍元甲」。

雖是無心挑片，可是，兩部片說故事的規格，卻幾乎一樣！

兩部片一開始都已經昭然揭發最後一幕正在發生的事：

阿湯哥和妻子都被綁架，壞人拿槍指著阿湯嫂的頭，要阿湯哥說出那個會毀滅全世界的「兔腳」在哪裡？（又來了！除了毀滅全世界，還有什麼橋段可以用？）然後，阿湯哥眼睜睜看著壞人槍殺妻子～～～時間倒回阿湯哥跟妻子訂婚時、、、開始說整個故事。

霍元甲也是一樣。

一開始的比試，就是最後一戰。當霍元甲挑戰日本武術高手時，一切時間回到霍元甲的小時候開始偷看父親習武開始、、、、、

中西兩部片。一部是完全的武術大全：刀棍槍劍拳腳肉搏，每一場都設計了不同的武術拳腳、不同的門派、各國不同的武術家。

而另一部，爆破、槍林彈雨、導彈、腦中微粒炸彈、直昇機、跑車、遊艇、摩托車。場景從美國拉到德國柏林，又拉到上海，還拉到水鄉烏鎮。看的都是碰碰碰、碰碰碰，誰把誰打死。

說實在的，看「不可能的任務Ⅲ」時，看到好幾次去上廁所、泡牛奶喝。實在有點難以忍受那麼多爆破和了無新意的動作場面。阿湯哥為要解救妻子、解救全世界，就不停碰碰碰、碰碰碰，只是為了打死人、打死那些電玩遊戲裡的人。裡面沒有之前第一集、第二集的友情和愛情存在。

尤其一開始，阿湯哥要執行第一個任務時，全身背著子彈排，東跳西跳，跟猴子一樣閃入工廠要裝置炸彈時，我的下巴真的給他掉下來！這應該是「第一滴血」那種三十年前的動作安排吧！怎麼這樣設計男主角的任務？不但不帥，而且滑稽可笑的要死！

所以，當我看到阿湯哥為了將自己腦袋裡的微粒炸彈消除，叫妻子按下開關，將自己電擊暫時身亡，突然對妻子說：「、、wait！wait！  I love you！」時，我忍不住笑到抓狂！這編劇導演的頭殼壞啦！還是他們很討厭阿湯哥？故意讓他這麼滑稽演出？

為什麼不是阿湯哥叫妻子按下開關，妻子不願！阿湯哥強逼迫：「快！否則我們都會一起死！相信我！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一定會活回來的！相信我！」

沒有這樣灑狗血的激情，卻突然在要死的前一刻，叫妻子，「等一下！等一下，我愛你喔～～」妻子也回頭含著淚：「我也是喔～～」

然後，妻子按下開關「給你死！」

阿湯哥果然吊著白眼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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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讓我覺得真的很幸運的是，我先看了阿湯哥，再看霍元甲。

霍元甲的故事雖然還是跟之前李連杰被定型的「黃飛鴻」「方世玉」「張三豐」走的路線都是一樣的，可是，因為導演和武術指導的場面安排非常細膩，讓你不得不在這樣的公式裡頭，還是一步步深陷進去。

我竟然在看到，霍元甲在萬分衝動憤怒之下，打死另一個武術師「秦爺」時，眼淚直直掉！

我腦中浮現的竟是：「你怎麼可以打死他！這是他的生日，他還有妻兒在家裡等他回家繼續吃壽麵啊！孤兒寡母怎麼辦？怎麼辦！你要怎麼贖這個罪？！」

贖罪。需要萬分萬分的悔恨。

霍元甲雖然贏得「津門第一」的名號，一回到家，卻發現老母幼女全都被秦爺的徒弟給殺死了！霍元甲提刀上門要殺仇人時，仇人反而早一步自刎在他面前，讓他有仇報不得，有恨無處洩！

（這橋段真是令我讚嘆！因為大部分劇情應該會走，霍元甲提刀上門大開殺戒，殺至剩下寡母幼女，幼女的哭啼，讓霍元甲儆醒自己手染血腥；或者幼女反過來指責霍元甲殺父，此仇日後一定報！讓霍元甲頓悟，頹然離去、、、、、）

可是，沒有這些再度的血腥，一切的悲劇，驟然劃下句點。

沒了，沒有可報仇的對象了！沒有可比的武了，都被你殺光、殺盡，殺沒了。

當霍元甲得知這一切的悲劇起因，竟是自己弟子的風流債時，所有的悔恨變成了可笑、荒唐、無解。

這條天津擂臺上的猛龍、毒龍，終於有了悔恨。

故事安排讓霍元甲在另一個避世的桃花源，重新尋找到生命的意義，和真正的自我。

這是東方哲學的必要安排。

大過之人，必得大悔。

而非西方武術哲學，再去找尋更強大的毀滅性的武器，或者乾脆讓自己跟惡魔達成協議，用暴力強制暴力，用更多的鮮血洗淨鮮血！

當霍元甲戰敗西方的摔角王，一雪「東亞病夫」的稱號時，陰謀才悄悄掩至。

故事來到了最開始：最後一戰。

不公平的比賽：四比一。

有陰謀的比賽：茶中下毒。

只是挑起所謂場內場外看戲的觀眾，螢幕前的你我同仇敵愾的催化劑。

霍元甲在中毒後，用盡生命打出的最後一拳，導演疊上了當時霍元甲打死「秦爺」的最後一拳，一模一樣的一拳！

日本武術師愕然！

以為自己會喪命於此拳下！卻只見霍元甲柔和收拳，坦蕩一笑----亢龍有悔。

因為有了悔，才有餘路，才見生命不完美的圓融。

金庸小說裡，丐幫幫主洪七公在教授郭靖「亢龍有悔」這一招時說：「這一招的精髓不在於『亢』，不是要致人於死地。而是『悔』。收回三分勁，讓對方與自己都有退路。」

我喜歡這樣的結局。

亢龍有悔。

已經不是天下第一，也沒有中西之別。

「有悔」之心，生出了感動，生出了愛和餘豁，讓生命有了傳說，讓故事有了餘韻，讓武術精神得以百世流傳。

在我心中，這，才是我想要看的。

（圖片轉載自電影〈霍元甲〉劇照。此為霍元甲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