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Stone，

 看完你轉寄來的「肥皂泡泡」的信，我手上現在正聽著「陪你長大」的這張專輯！

那是四年前，在一個宜蘭朋友家，發現這張專輯，只是因為喜歡伍佰的歌，所以才注意到。由於已經絕版，朋友便燒錄一份給我，連同歌詞一起。

但，因為知道這些歌曲背後，有一個很悲傷的故事，有一個來不及長大的小女孩，所以，每每，我只有點選伍佰和雷光夏、陳昇的歌來聽，然後就迅速閃躲開那些關於生死、關於眼淚、關於無奈的東西。

 我閃躲著死亡的逼臨！

 只是，沒想到，去年我去喜馬拉雅健行時，竟讓我聽見了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故事！

 也是一個來不及長大的小女孩，也是一個心碎的母親的故事。

 這次，換我來告訴你吧！

人與人之間，是沒有什麼巧合、沒有什麼突然和緣分的！這是〈聖境預言書〉裡面，啟示的一句話。一切的所謂中國人最喜歡講究的「巧合因緣」，其實，都是你的心，所發出的渴求訊息！這些訊息，他們自動去找到能為你解答的人，來到你面前！

原來，我以為我的心，閃避的死亡。卻想不到，他自己去尋找了經歷死亡、經歷了痛苦、絕望、無告、、、、、這樣的人，來到我面前，並且讓我挑選了她成為我同一帳棚的室友！要讓她來告訴我一些關於死亡的事情！

在去喜馬拉雅健行前，我到荒野保護協會聽行前報告。散會前，要各自挑選室友。我的頭左轉右轉，本來是要邀請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可是，她已經跟別人同一組了，我一轉頭，跟另一個女生「四目相望」，我心裡一動！她長的跟我去婆羅洲，一起吃睡的室友，好像！我問了她的名字：「素娥」。於是，我便邀請了她！

在中正國際機場等候隊友時，我是第一個來到。然後，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是素娥！

我已經記不得她的名字，甚至忘了我們是室友！是她提醒我的！很快地，我們便很熱絡聊起天。

她在台電圖書館工作，有一個快上國中的女兒，和一個正常收入的香港老公。剛來加入荒野的活動。、、、、、、

很奇怪地，我們就覺得彼此應該是「朋友」！一種奇異的認同感，讓我們無話不聊。

印度之旅還沒開始，我就有了一個新的朋友了！

素娥是個很容易入睡，隨遇而安的人。

我剛好相反，在旅行的前幾天，我一定無法入睡，大約要到第三、四天時，我的身體才能適應那個大環境！不過，那時，大約也快到旅程的終點了、、、、、！

素娥說，她在三年前，開始爬台灣的山，現在已經爬了五十幾座百岳！我佩服得不得了！我說，我爬過最高的山，可能是景美的仙跡岩！

素娥說，她常載著女兒，開著車子就隨便在野外流浪好幾天。有時睡車上，有時住旅館。迷路時，母女兩也不驚慌，嘻嘻笑笑地找路，然後，蹲在路邊吃泡麵香腸！

我說，我剛剛完成自己一個人獨力旅行的第一步！雖然只是去熟悉的思源埡口，可卻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說著說著，我發覺我們兩人真的有著太大的差別！她好像是我想望、想成為的人。而她，卻苦笑著說，希望我最好別成為她！要是她是我的話，她就不會結婚！像我這樣毫無牽掛地出來旅行！

在落地印度，下榻旅館的第一天晚上。我聽著三分鐘入睡的素娥的鼾聲，奇蹟似地，在五分鐘後，我也睡著了！

進入山區，開始健行時，我和素娥，幾乎一定是落在最最後面的兩人！

不是我們腳程慢，而是，我們不願趕路，錯過沿途的小花小草，和悠閒的心情。因為有兩個人互相拖延，所以，也不覺得自己是拖延隊伍的害蟲。

還很得意地自顧自地拍著隊友的背影，和一切屬於喜馬拉雅的風景。兩人還不停研究著：「這花，好像在台灣看過？這樹，五葉松，跟台灣二葉松好像！這溫度、、、、」

 第一天紮營。

我和素娥在晚餐前，跑到營區下面的部落去拍照，意外地成為村民們的焦點！那邊大約有近三十戶的人家！所有村民全部出動！把我們兩個背著背包、相機的女生圍在圓圈中央，大家打量著我們！有的小孩跑去摘自家的蘋果，有的跑去摘梨子，全堆在我們的手中！我坐在地上，一想站起拍照，水果就這一顆、那一顆，滾到村人的腳邊！我要去撿，又這邊掉、那邊掉！惹的村人全望著我笑！

 素娥的體力腳力比我好太多，她幫一個村婦背了快三十公斤的牧草回來。我本想幫忙，自告奮勇將背帶往肩上綁，一要站起來，卻直往後面倒栽蔥！才勉強走了十幾步，就坐倒在地上了！

 因為素娥的幫忙，那名村婦端出剛擠好加熱加了好多糖的牛奶請我們喝。我一邊喝著，一邊喊燙，一邊露出滿足的模樣，村人們又笑了！顯然，他們真的很欣賞我們的每一個表情反應。

我們的背包塞滿了蘋果和梨子，跟村人合照後，因為天黑了，得回營地。兩人慢慢循著崎嶇的小階梯，爬回上頭的營區。

營區和部落之間的距離，快要是一個台灣郊山垂直上下的距離！

 吃完晚餐。大家就鑽進營帳裡準備睡覺。因為隔天，要爬一整天的山！而且是最難爬的一天！

 我問素娥，為什麼來喜馬拉雅？

素娥沈默了一下，才說：「是為了我女兒、、、我死去的女兒、、、、、」

我愣住！

我本以為素娥只有一個女兒！想不到，還有一個三年前因為癌症而過世的大女兒--庭煒！

我沒繼續問什麼，可是素娥卻自己說起了她和女兒的故事。

悲劇的一開頭，幾乎都是一樣的！

癌症的降臨，傷心欲絕、無助、治療、進出醫院、、、、、然後，庭煒跟她說：「媽媽，我想畫畫！」於是，沒了頭髮的女兒，開始在病房內畫畫，畫家人、畫其他一樣生病的小孩、畫自己的夢想、畫動物園、畫以前爸媽帶她去玩過的地方、、、、、

庭煒因為是比較大的孩子，所以，在接受治療時，只要先告訴她要忍耐，她就會知道，還會跟媽媽說，她要去躺管子了、、、、、而妹妹，則叫庭煒「帽子姊姊」，因為庭煒的頭髮掉光了，一出門都要戴帽子。而素娥也準備了許多不同花色的帽子給女兒。

 有一陣子，庭煒的病好些。可以出院回家。庭煒回到家，跟家人過了一段時間。素娥以為，只要這樣繼續開心地笑著、愛著女兒，她就不會飛走。

 只是，庭煒又住進了醫院。台大醫院為了鼓勵其他小朋友，還幫庭煒辦了畫展，庭煒充滿想像和希望的童真世界，讓教導她作畫的老師也驚嘆！

 因為電視的報導，庭煒的畫在許多國小陸續展出。庭煒收到很多小朋友寫來的信給她鼓勵、打氣。素娥也開始用V8記錄庭煒作畫、吃藥、跟病友聊天、遊戲歡笑、拒絕打針而賭氣絕食、、、、的一切。

素娥覺得鏡頭裡的女兒已經不是屬於她的了！

 她的女兒，是屬於一個更純淨、更輕盈的世界。

而這人世的痛苦一切，只是，女兒要來跟她分享一些事情，讓她經歷一些事情，看見一些事情而已。

素娥心疼女兒受苦，她告訴庭煒：「媽媽準備好了！如果你真的撐不下去了，你就走吧！媽媽會好好的！謝謝你帶給媽媽這麼多！」

然後，庭煒靜靜離開了，輕盈得像一片羽毛飄向天空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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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喜馬拉雅山夜的帳棚裡，我聽著素娥的故事，默然無語。

素娥哭了起來，我翻過去緊緊抱住她！

素娥哽咽地說，在女兒生病，到離開的這段時間，她從沒哭過！更沒在任何人面前哭過！

可是，當她每次進入庭煒的房間，只是站在門口望著那小小的書桌、小小的床、和一整牆壁的畫，她就無力再走進去，哭倒在門口，然後趕緊掩門，坐在門外哭泣！

素娥說，她的丈夫在她最軟弱無助，在女兒每每被推進急救室時，都沒有給她一個擁抱，或者一句安慰的話。

 她那時才明白，跟丈夫之間，其實，早已經沒有愛情可言，只剩下，一種義務、一種夫妻的「關係」。她跟丈夫從大學時就在一起。畢業後，兩人苦哈哈地一起賺錢、一起存錢買房子，然後，自己辦婚禮，生小孩、、、、、、她雖然一直覺得壓力太大，這個妻子做得太委屈，這份家計擔的太辛苦，卻不知如何抱怨，從何抱怨。

既使吵架，好像也解決不了她的壓力。

 而當此時，庭煒就病了。

 照顧庭煒的三年內，幾乎把素娥所有生命的能量全部耗乾淨！

 庭煒去了。素娥也被淘空了。

 素娥說她不想留在家裡，面對庭煒的房間天天哭，所以，就開始發狠走出去！去爬山！去勞累自己！去到一切以前從沒帶庭煒去過的地方，她都要去！她要去代替女兒去看這世界！

 反正，她心裡的洞，丈夫彌補不了。丈夫其實要的跟一般香港人一樣，很務實實際的生活，有固定的錢、娛樂和消費，日子怎樣過都無所謂。

 所以，三年多，素娥才爬了五十幾座百岳。開始帶著二女兒到處玩。

 素娥哭完，笑著對我說，好奇怪，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她會在我面前哭，而且，把這些三年來沒跟人說過的話跟我說、、、、說完、哭完，她覺得很棒，很平靜。好像心裡淤積的某些東西，緩緩地流動起，流了出去、、、、、

素娥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換我睡不著了！

但，我不是因為思索著那悲傷的故事，而睡不著，是因為，我的肚子開始打鼓起來！絞痛不堪！

靠！我怎麼這麼沒有哲學家的浪漫情懷？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爬出帳棚，把一肚子的壞東西趕緊宣洩出去！

可是，外頭又有「疑似」豹子的吼叫，膽小如貓的我，怎敢妄自走動？

 爬起身，吞了好幾顆洩立停，坐著摀著肚子。卻感覺肚子裡真的有好幾隻互相追逐鬧成一團的鯰魚，把我的肚子當成池塘嬉戲！

實在忍不住了，喚醒素娥，請她陪我出去拉肚子！素娥立刻清醒，外套一披，就走出去了！

唉！人家剛說完那麼悲傷的過去，我就在人家面前毫無尊嚴的「批哩啪啦」起來！

我哀傷：「難道這是我面對死亡的態度？」-----「拉完就好？！」

後來。回到台灣。

素娥將拍攝庭煒的光碟寄給我。又將她設立的庭煒的網站傳給我看。

我才知道，庭煒的畫畫老師，是我們荒野的一個會員，而且我還曾到過她的畫室去喝過咖啡！

（我那時第一次認識那位老師，看到她的自畫像時，有些不好的預感。望著每張她的自畫像，都是深藍的基調。我覺得她的心裡生病了。她在呼救！、、、、可是，能治好她的，是愛情。只是，她跟丈夫的感情那時似乎正冰凍中、、、、、結果，才不到一年，那位老師也得了乳癌、、、、不過，後來好像有轉好。因為她的丈夫從大陸的情婦手中，回到她身邊了、、、、、）這又是其他話外話了。

 而現在。

你又補齊了我四年前，故意遺漏的另一個故事給我聽。

我以前曾經在荒野朋友的轉寄信中，也聽聞過一些子淩的故事。

只是，我從未將子淩和素娥的故事湊在一起看。

你說起來了。我的記憶就連結起來了。

我的心，為了預備面臨死亡來時的平靜，而去渴求別人的經歷來聽。

謝謝這些勇敢的、溫柔的人！

 於是，就跟你說了一個這麼長的故事、、、、、、、、

外面天大白。

說故事的人要去睡了！

貓小瑛

（照片這是我和素娥在喜馬拉雅露營帳棚前拍的。背後是山上愛照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