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文學講座報告很快就過去了，但我仍然記得那天，我們報告完之後受老師稱讚的時刻，敏芹對我說了些什麼，或者妹妹又反應些什麼，而我，則是靜靜的想些什麼。

　　妹妹和敏芹體恤我做簡報，所以自告奮勇的上台報告，我坐在她們旁邊操縱簡報的進度，偶爾在她們耳邊口述，偶爾指點她們某個難唸的國字怎麼唸。當一切都結束，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聽見老師說我們做的很不錯，然後，我們下台，坐回底下的位置。

　　其實我當下有點高興，誰都希望自己做的報告可以做的夠好，甚至被老師同意，給自己一點無形的肯定。

　　「彩怡妳好棒喔，報告做的這麼好，老師也說妳很棒耶。」敏芹高興的兩手比了大拇指，看起來很真心的對我比劃著。

　　妹妹側頭看我，一臉笑意。

　　看著她們，我勉強的揚高兩邊唇角，作為接受敏芹的褒獎，和妹妹善意的笑臉。不知該怎麼說，我想好好接受她們的稱讚，但心裡一小塊角落，卻讓我很難開心起來。也許，我比較期望的是，真正三個人共同完成的報告被老師稱讚吧。我認為自己並不是個很厲害的人，也沒想過要當個厲害的人啊。

　　「……詹彩怡。」

　　我的眼睛從電腦螢幕上拔開，迅速尋找張繼文的身影。他站在我的房門口，肩背上斜揹了一個包包，看起來重量很沉。穿著有比平時在家的休閒裝扮還嚴謹一些，條紋襯衫。

　　我第一次看見他穿襯衫，平時學校的制服不算。

　　「要出門了嗎？」今、明兩天是他四技考的時間，我瞄了眼書桌上被撇到一邊的手機，時間差不多了。

　　我望著張繼文，他的表情依舊平平靜靜，彷彿考試對他來說就像吃飯一樣平常，難道他不會緊張嗎？我記得我當初考國中基測的時候，緊張的半死，害怕文具忘記帶，或是准考證忘記帶之類的。還是只有我才會緊張的丟三落四……

　　「嗯。」

　　「張繼文，沒人告訴你考試的時候應該要表現出有信心的樣子嗎？」他一副就是與世無爭的模樣，這樣怎麼跟別人競爭。

　　「……我很有信心。」臉色平靜。

　　這……不予置評。光用嘴巴講，可是卻感覺不出來他哪裡有信心了。好吧，他本來就這個樣子。我制止不住笑意，受不了的笑著。

　　「你要記得去對面喔，我媽大概也要鼓勵你一番。」說完，他點了頭應一聲，掉頭朝客廳大門走。對了，我忘記祝福他。起身快步跑向客廳，他已經拉開木門。

　　他的動作僵住，轉身看我，也許他是嫌我跑步太大聲。

　　我不好意思的哈哈笑，掩飾方才蹦蹦製造躁音跑過來的冒失。「我是想跟你說，祝你考試順利。拜拜啦。」我揮揮手，望著他一瞬間出現的酒渦，笑瞇了眼，看得醉了。

　　他應該常笑的，老是平平靜靜的一張臉，根本沒人看得出他當下的心情是什麼。是憤怒嗎？還是開心？或者悲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敏芹和妹妹，總是很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我對班上其他同學的所作所為沒任何反應和認知，什麼都不知情。她們說，我很遲鈍，老是不懂其他人的反應是因為開心或不高興。

　　我不是不知情，我是故意裝作不知情，我是佯裝我什麼都沒感受到，只本分的做自己的事。我不覺得我很遲鈍，至少在我還算熟識的人裡面，我可以感覺得到對方的情緒，甚至……真心或假意。

　　人總是有自己想要極力隱藏的一面啊。

　　我用微笑來隱藏自己真正的情緒，在那不安的環境裡，在我無法自由面對的空間當中，我選擇用微笑帶過。或許張繼文，也是這樣的嗎？

　　我想，應該只有他自己知道。

　　「繼文，考得怎麼樣？」房東太太撥了撥漢堡的包裝紙，遞給鄰座的詹學儒。她的關心顯而易見，等待張繼文回答。

　　「謝謝詹媽媽關心。我覺得應該不錯。」張繼文說。他坐我旁邊，我們的對面是房東太太和詹學儒，我的左手邊是房東先生一個人。

　　「你媽媽一定會很為你高興的。」

　　「……嗯。」

　　忽然間，四周的氣氛有點沉重和沉悶。我不小心瞥見張繼文一反平靜，緩緩垂下頭，一臉沉痛緊皺眉頭的模樣，好痛好痛。我想安慰他，可是我不會，我應該怎麼做比較好？其餘三人還是盡情的吃薯條和漢堡，沉悶的氛圍感染不到他們，我卻是首當其衝。

　　有時候，我的情緒容易被感染，非常。

　　緩緩從包包裡拿出一個透明包裝袋，那是我上次和張繼文去復興街買宵夜時買的東西，粉藍色小鈴噹鑰匙圈。然後，我伸手拉住他的左手，撫平他的手掌心，將鑰匙圈往上放，抬眼看他。

　　我望見一臉震驚的雙眼，他注視被我拉住的手，和手掌心上的東西。

　　他的手熱熱的。「送你鈴噹，我也有一模一樣的喔。」其實我還有說不出口的話，而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在我思緒裡亂跳，拼不起來，只是很想說很想說，卻不知道怎麼說。「慶祝你考完四技考，願你考上想唸的學校。」

　　他沒有說話，還是沒有。

　　也許需要轉個話題。

　　「爸爸媽媽你們都偏心，我當時考完國中基測都沒有來麥當勞慶祝，過分。」哪有這次是張繼文考完就特地一家子跑到麥當勞，高高興興的點了五份餐點，一家之主居然破天荒說要請客。真是不夠意思。

　　「此一時彼一時。」房東太太笑著辯駁。

　　「照這樣說的話，妳再去考一次國中基測，考完我請，怎麼樣？」房東先生朗聲大笑。

　　什麼話啊！我都唸到五專四年級了，難不成還要再跑回去考，考完再唸五專一年級嗎？我又不是頭穀壞掉。沒道理沒道理啊。「不要。」我就不相信會有人說要。

　　「唔……那爸爸，我考完國中基測你要請我吃麥當勞喔。」童稚的聲音來自還在努力啃漢堡的詹學儒。唔唔咽咽的說話口齒不清，我想了五秒鐘才聽懂他在說什麼。

　　「你還早啦，你現在才國小四年級耶。」我說。就只知道吃。

　　「我先說不行嗎？」

　　「可以啊，等你咬完嘴巴裡的東西再給我說！」房東先生扳起臉斥責。不過我想詹學儒早就習慣了，不以為意的繼續吃他的漢堡，理都不理這個一家之主的威嚴。

　　然後，大家又笑成一團。

　　我微笑的望了望他們，這就是我的家，我溫暖的家。

　　晚餐時間結束，對座的房東太太起身，收拾一下桌面上的盤子和垃圾。房東先生盡責的把垃圾拿去分類，詹學儒手上捧了一杯大杯可樂，八成是喝不完還剩超過一半的容量。

　　我正打算起身，挪動了手一下，發現張繼文低頭看著我們還交疊一起的手。我迅速收回手，正打算說對不起，他卻抬眼看我，講了一句話。

　　「謝謝妳的鈴噹。」叮叮叮。然後，他揚起笑臉和酒渦。

　　我也笑了。但我需要澄清一件事，我一點都不遲鈍，真的。誰教麥當勞裡的空調對我來說會冷，非常，他的手又熱熱的，於是忍不住的乾脆裝作不知情。雖然有點狡猾……

　　這也許，才是真正的人性吧……大概。

　
　　『沒人告訴你我送鈴噹其實是有點小心機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