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張繼文臉上的酒渦，在他生病的那天晚上。

　　詹學儒也有酒渦，我還記得小時候他兩邊的酒渦好深，只要淺淺笑一下，馬上會陷下去，到現在，他只剩一邊很淺很淺的酒渦，讓我很懷念他小時候的笑容。而張繼文，是兩邊都有，很明顯很明顯，只是他總是保持最平靜的表情，不常笑。

　　那天晚上之後，張繼文很乖的每天在夜晚十一點準時上床睡覺，我也不曉得他什麼時候變這麼聽話。終於，他感冒了一個禮拜才好。之後，他還是準時睡覺，有時候甚至比我早睡，我都忍不住心虛起來。

　　張繼文四技考前兩天，是我、妹妹和敏芹文學講座報告的日子。我已經事先將做好的簡報和備忘文字mail給她們，要她們事先讀幾遍，看看有沒有不該發生的錯誤。

　　「啊？怎麼辦怎麼辦啦，我家電腦突然當掉了，剛剛開機開不了就壞掉了。怎麼辦啦，這樣我就不能看報告了啦。」前一天晚上，敏芹打電話找我求救。

　　「……那也沒辦法，我明天再把印下來的備忘拿給妳看。」

　　「好吧那只好這樣。對不起啦彩怡，明天的報告我會好好表現的啦。」話完，說聲拜拜掛斷電話。

　　「我家沒電腦。」妹妹說。

　　敏芹和妹妹的情況，我實在沒有辦法幫她們解決。心裡明明很清楚，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有點生氣。闔上電腦，我將臉埋進蜷曲起來的雙腳膝蓋上，遮去那些不能理解的賭氣表情，只是一個人在生悶氣。

　　幾聲敲門聲後，是已經習慣的男性嗓音：「詹彩怡。」

　　我側頭看向房門，張繼文站在房門口，右手抵在敞開的房門上。我狐疑的望了望他，「什麼？」

　　「詹媽媽說她想吃宵夜。」

　　我突然心生不好的預感。望著他，困惑的皺了眉頭，好像有不好的事情會排山倒海而來。一定還有下文，「……然後？」

　　「我們出去買。」

　　就知道，房東太太最記諱出門沒化妝，相反的意思是說，她沒有上妝絕對會堅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信念。「不要。」　

　　他看著我，很平靜很平靜。幾秒後，聳了肩轉身離開。我從我的房間往外看，可以望見他開門又關上大門的動作。縱使動作輕的沒任何聲音，突然間，我又憶起掛鈴噹在門把上的想法。

　　來不及思索，電話響起制式化的鈴聲，我衝去客廳接電話，聽見房東太太質問的語調直接砲轟過來：「我剛看見繼文自己一個人出門，妳為什麼沒有陪他去啊？為什麼啊？我是希望他能夠在考試之前放鬆一下，才叫他跟妳一起去買宵夜的，妳啊，真的是……」

　　我的耳朵好痛。我知道我拒絕張繼文的理由也很沒有說服力，但是，人的心情是很奇怪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我現在就去嘛。」再被唸下去我怕晚上會作惡夢。

　　「還不趕快去。」

　　「好啦好啦。」拋下一句拜拜，衝回房間拿走錢包，便頭也不回的拉開大門，門開了又關，跟幾分鐘前張繼文的動作一樣，不同的是我開關門發出的躁音大他很多。

　　一個男生怎麼可以細心到這個地步啊，我都自嘆不如。

　　在樓梯間奔跑，也在走廊上奔跑，我終於在這條走廊盡頭看到他，他在等紅燈。眼看另一端綠燈上的倒數只剩三秒，我趕緊跑過去，手掌力道不小的打在他的肩膀上，氣喘吁吁。

　　「張繼文，你走太快了。」差點趕不上，要不是被紅燈擋住，我大概早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倒是我有點懷疑，他居然沒有闖紅燈，尤其這條街一到晚上根本沒有什麼車。

　　還是只有我才會闖紅燈……

　　張繼文像嚇到的緩緩側過臉看我，一臉困惑，又有些愕然。

　　我好笑的望著他此時的表情，還有股很可愛的傻勁，「我在想，也許你需要一些休息的時間……」我想，我可以陪他。

　　「……嗯。」說著，我的手腕上一熱，一層被熱源包住的觸惑襲來，還來不及理清，腳步踉蹌的小跑步跑過綠燈倒數開始閃爍的斑馬線上，人行號誌的綠燈轉換成紅燈。

　　「你要過馬路應該先說一聲。」我比較喜歡從容的過馬路，真的，除非要等很久很久的紅燈。

　　他看我一眼，明瞭的點了頭。

　　蹣跚的步伐從這邊延伸到另一邊，我們走過熟悉的街道，直直線的朝復興街邁進。一路上，我不甚習慣的晃著我的手，像盪鞦韆一樣的搖晃，彷彿要晃掉還包圍在我手上的熱源，靜靜的。我的眼睛老是不經意的去瞄我的手，還有一直拉住我手腕的張繼文的手。

　　也許他都沒發覺吧？

　　「張繼文，你的手熱熱的耶。」

　　我們剛進復興街，雖然已不復以往的人潮，但穿梭其中的摩托車車聲和混合交雜的人聲，依舊把這裡染的熱鬧非凡。張繼文沒反應，似乎沒聽見我的話，好久之後，才突然一僵，放開我的手。

　　我笑著，不以為意的聳了聳肩，四處亂竄，堵住他看起來想說的話，我猜，應該是對不起這類的話。

　　他從後面跟上我亂跑的動線，又買炸的又買滷的，連喝的也不放過，心滿意足的拎了三袋花袋在手上，邊偷吃邊逛街，逛這個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真正逛過的復興街。

　　我記得上次敏芹、妹妹來我家，就是從這裡算起，幾十步之遙的距離有家服飾店，復興街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一家兩層樓的文具店。我還記得復興街尾有一家經營許久的文具店，我小時候常光臨，長大後就再也沒去過了。

　　踏進明亮的文具店家，熟悉的感覺紛紛回籠。隨意晃了幾圈，結帳離開的時候手裡多了兩個鑰匙圈，粉紫色和粉藍色的鈴噹鑰匙圈。兩個小鈴噹叮叮叮的細微聲響，頻率相同的合嗚。我不自覺笑開了。

　　「給我拿。」張繼文手伸在半空中，一副要接下我手上東西從容就義的模樣。

　　「我又不覺得重。」而且還可以在到家前先偷吃，最好送到房東太太家前偷吃光光。

　　「……我怕妳會吃完。」

　　我忍不住「哈」了一聲，好心的將花袋遞出去，趁他接過的瞬間大力搖晃兩人又接連一起的手，一人提一半，「那一起提吧。」

　　復興街店家的燈如花一朵一朵的綻放在夜晚的街道上，風微涼但不熱，夜空美麗但不絢爛，而我們溫馨又……和樂，大概。我看得痴了，對夜晚的復興街，對夜空中的幾抹光，遛連忘返。

　　但我還清楚我們的使命，我們必須回家將兩人手中的宵夜奉到房東太太手裡，然後我繼續為明天的報告緊張，張繼文也要回到書桌前唸書，一切又會回到一個小時之前的情景。

　　我呆住的站在我家門口，望著我家鐵門緊密的關上沒有一絲縫隙，有門不得而入大概就是指現在我和張繼文的情況吧。

　　「……張繼文，沒人告訴你出門要帶錀匙的嗎？」

　　「……我以為妳會在家。」

　　那現在怎麼辦？我當時只急著要帶錢包追上他而已，沒想到要帶鑰匙啊。我當機立斷轉身按房東太太家門鈴，討好的將宵夜奉上，諂媚的說明經過好掩蓋自己的心虛，果然，又被唸一頓。

　　「我知錯了啦……」

　
　　『沒人告訴你考試的時候應該要表現出有信心的樣子嗎？』

　　『……我很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