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

     身為人，我卻總是無法真正了解人。明明身處人世間，卻無法用自己習得的道理，來圓融處事。也因此，常讓自己陷入無明的深淵。我的困惑，在於學校教授的理，為何不能全部真正用在日常生活中? 是教育出了問題? 是我想太多?還是我沒學好?

    為何，我總是無法明白「事」。 浩瀚的宇宙間，該學的道理與知識，身為小小人類的我們，是否可以求得真正的究竟?廣博多聞，依然無法讓我明白真正的處世之道。只要有人，必有紛爭。我常困惑於「人」思考的複雜面，也困惑於「事件」本身的衝突性。因此，就在這樣的思維裡，在這樣的困惑中，我漸漸長大了。而隨著年紀的增長，對人與事的困惑，我沒有得到更有智慧的解答，卻反而更加困惑於這樣的人生。我懷疑，真的是我過份駑鈍嗎? 在這樣的世間，我看到的總是痛苦多於歡樂。我看到人們對「生」的喜悅，對「得」的歡欣，我更看到人們對「死」的哀嚎，對「失」的悲悽。

    高中時，發生一件我無法理解的事，至今，我仍不明白為什麼?我的困惑，誰能幫我?就連老師，也身陷在這種困境中。

    老師教我們，上車要排隊，要守規矩。要見義勇為，拔刀相助。雖然在現今的社會沒有隨身帶刀來讓我們拔，但是，我們該有一顆正義的心，「正義的心念」正是我們對抗強權的最佳武器。然後，在高中時期，發生一件令人心寒的事，讓我對這樣的心念動搖。

    那天，班上有位同學沒來上課，我很擔心。隔天，我看到她的左眼包紮藥布，神情沮喪的來上課。上前詢問，才知，昨天她被揍了一拳。現在來還原當時的情況吧！這位同學在上學途中等公車之際，看到有人插隊，她馬上發揮所學的正義感：「先生，請排隊。」然後，對方打了她一拳，正中左眼。對方還挾持她上車，請公車司機在市區內繞，不准她就醫，也不准公車停車。就這樣，聽她說車上的同學昨天都遲到了。這位惡霸，威脅司機若不照著做，他將對這位同學不利。後來，是司機機伶，開到警局，才結束這場風波。

     問明原因後，我的內心義憤填膺，心想，這是什麼世道啊?現今社會，竟有如此霸道之人?我受到很大的衝擊，內心的「正義」，竟然因為害怕遇到「極惡之人」而退縮了。然後，我習得了明哲保身的道理。接下來的歲月，我開始活在痛苦中。因為，我不知道在學校教我們的「禮義廉恥」中，我們究竟可以怎樣的運用在生活中? 在學校教「為人要正直」的當下，我反而漸漸習得了「人性的黑暗面」是不可避免的存在。我在當時，明白了一個道理，「學與知」是一回事，真正要運用時，又是一回事。身為人的課題，一直是我的困惑，這樣的困惑，不只在課業學習的過程中，更在生活中展現。

     還有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是發生在一位老師身上。有天，這位老師在上班途中，看見一場車禍。她好心上前幫忙，送那位受傷倒地的婆婆就醫。然而，因為婆婆的傷勢嚴重，她的家人一口咬定人是這位老師撞的，不然怎會是這位老師送醫?當婆婆醒來時，也一口咬定就是老師撞的。從此，這位老師陷在無限的懊悔中。若當時她見死不救就好了。天呀!真是可怕的思維。一條人命呢!但是，一條不是她撞傷的人命，為何要由她來負責?如果她不理會，就不會因此賠上自己的所有積蓄，賣掉房子後又欠債。這是什麼世道?這件事，讓老師後悔救人。聽完後，真的心寒了。這是多麼大的震撼教育。為何正義不是站在「救人」的這一方?人家說，做好事會有福報。佛家如此說，教科書教我們的都是不可見死不救。那請問，在社會上，在週遭發生的這些震撼教育，究竟要對心智還懵懂的我們，對人生還充滿好奇的我們，示現些什麼?我的困惑，在當時，讓我的人生充滿不確定感。我不知道要用什麼人生態度，什麼處世原則，來面對往後的人生?我心中的正義，正在崩潰。誰，究竟有誰能來救我?

     我的困惑，不只是對人對事的一種無力感，更對自己該走怎樣的路，產生懷疑。樹的方向，由風決定，人的方向，自己決定。心的方向呢?捫心自問，總是懵懵懂懂。我的心，曾有一度是陷在「愛」中無法自拔。對於親人的「愛」的渴望，對於朋友的「情義」追求，對於親密愛人的「永遠執著」，對於「生」的希冀，對於「死」的畏懼。處在這樣的人世紛擾中， 心已被禁錮 ，情已上了鎖 ，這份以「愛」為名的枷鎖，悄然形成「痛苦折磨」的永續。

     以為只要好好的讀書，好好的工作，有份穩定的職業，組成一個溫暖的家庭。這樣，人生該是完滿了吧? 但是，我察覺了人類在追求物質的同時，其實，心靈的滿足，更是不可忽略的一個課題。而造成不滿足的主因，就是因為在心靈方面，沒有得到相同的成長，或沒有得到圓滿的解決。而這一切，都只因為我的智慧不夠，無法在學習與應用上，達到平衡。

     舉例來說，造成我不快樂的原因之一是:羨慕。從小到大，我總是羨慕著別人。羨慕別人有好的家境，我總是自問，為何家中這麼窮?為何我的爸媽要如此辛苦的工作?羨慕別人有新的衣服穿，而我總是撿別人的舊衣穿。我總是羨慕別人擁有我沒有的一切。在朋友上，我一直是孤獨的。不主動，造成我的孤僻，不主動，讓我的心永遠處在「渴愛」當中。當然，這還是個性造成的。問我為何不改變?其實，我曾為了打破僵局，為了給自己機會，而主動去尋朋友。但是，我即使擁有了朋友，我還是孤獨的。因為，我赫然發現，我和大家無法融合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了。這個發現，讓我更孤單了。以前只是沒有朋友，現在還發現，我是同齡中的異類。

     首先，同齡的國高中學生，談的就是偶像明星，生活瑣事。而我，完全沒興趣。那些話語，讓我覺得無聊又無趣。如果我知道加入人群要談這些，要談電視劇，要談衣服打扮，那麼，我不會再羨慕。她們的青春，為她們寫下生命的快樂篇章，而這些篇章，沒有我立足之地。天下如此大，為何我的心竟找不到歸依?我陷入日日的恐慌中，我不明白，我究竟要追求什麼才能滿足我內心的渴求。我瘋狂的看書，各式各樣的書，希冀能在書本中，找出我在生活中的困惑。找出在學校教育外，不會教的一些觀念。甚或找出可以和學校的觀念相合的經驗故事，希望能從其中，得到救贖。

     我對友情的幻滅，讓自己更加的孤單。彷彿天下人都離我遠去。這時的我，已不再抱任何的希望。友情，漸漸地又被丟到一旁。我有書為伴，就夠了。因此，我更不愛說話了。我對友情沒憧憬，我對愛情也抱持著隨緣的態度。但是，月老還是站在我這邊的，讓我有機會結婚生子，展開另一段人生。

     可是，對於內心的渴求，依然讓我深陷苦痛當中。我不知道我究竟要追求什麼?如果逃避，可以解決被束縛的心靈，那麼，我將是逃得最快的風。如果閃躲可以解決我心的掙扎，那麼，我將是閃得最快的雷電。如果我能像雲一樣的自由翱翔天空，我會是最快樂的雲。但是，我是人。我不能逃避每天的呼吸，我不能閃躲陽光的照射，我不能避開人世的紛擾，因為，我就活在這樣的大千世界裡。我無法逃！隨著年齡的漸長，我遇到的生死越來越多，我的心，因此受到極大的震撼。然後開始漸漸明白，我的疑惑，在於無法求得真知和了脫生死。原來，我的害怕，是潛意識的，直到親友一個一個的離開，我才驚覺，這世界，不是我永遠可以握在手中的。我的害怕與無知，是我真正不快樂的主因。

     在六歲那年，我八歲的哥哥就往生了。那一年，我初次嚐到死亡的滋味，一個六歲的小孩，能有多大的哀傷?我必須承認。我只是困惑我稱之為哥哥的這個人，他，不見了。但是，我不哀傷。我不知道什麼叫哀傷。

     我七歲那年，我的隔壁鄰居的大姐姐，常來我家陪我玩。那時年紀小，不懂什麼叫孤僻，也不懂什麼叫不好意思。反正，在讀小一的階段，我仍是呆呆的。人家來找，就陪她玩。當時，我不知道她是血友病患者。當她和我玩到一半，突然陷入昏迷倒地時，我還學她昏迷一下下。後來才發現，她已經病得很嚴重了。但是，她自己因為年紀小，她也不知自己有多嚴重。那一次，她倒下，躺在我身旁。那是，我對她最後的回憶。一條生命，又走了。於我，只是些許悵然，很快的，我又忘記她了。後來想想，她還是一直活在我的記憶裡，不曾遠離。我只是選擇不去在意。

     兩次經歷的生死，都在還很小時。因此，不太有特別的感覺。我真正感受第一次深刻的死亡，是奶奶往生。那時我已經讀高中了。當我看到奶奶躺在家中的客廳椅子上，蓋著白布時，我不是哀傷，我好害怕。那是我第一次在有知覺的狀況下，如此靠近一位往生者。

     接下來，我的親人朋友，一個一個的離開人世。老人家的離開，我接受的挺理所當然。因為，人總是會老的嘛! 但是，當我的表弟(二十七)歲因意外往生，我的表妹(三十四)歲，因癌症罹世。舅舅朋友的兒子(十八)歲，才剛買一輛機車，考上駕照的第一天，就車禍身亡。表妹的同班同學，也是三十四歲罹癌而走。在死別這一塊，我經歷很多，不但不是從電視上，而且還和這些人都有情感上的相依。認識的程度，親密的程度，都比一般人來的深。在上一刻還笑語如珠的他們，下一刻卻變成冰冷的身軀，這要讓人如何心甘情願的接受這樣的無常?

        這麼多場的葬禮中，最令人記憶深刻的，也讓自己上了寶貴的一課的，就是姑丈的葬禮。那是一次非常震撼的教育，也在內心永遠記住那樣的示現。我常想，老天爺透過這樣的事件，是不是要告訴我，人生如此無常，為何我還看不透呢?

         姑丈的葬禮，是用基督教的葬禮方式。先是唱聖歌，讓人不感到哀戚，一切都是如此的唯美。當一切典禮形式完成時，我們竟然可以去火葬場，參加整個火葬的過程。當棺木送進焚化爐時，我們就在場等待。等待親人的遺體，化為灰燼。我一直以為骨灰就是燒完之後，出來變成灰。但是，那次的經驗，讓我感到訝異非常。棺木確實是化為灰燼，而人呢?當姑丈再次被推出來時，是完整的一具白骨，完好如初。只是，跟著的皮肉，完全灰飛煙滅。我看見爸爸，在看到姑丈的白骨時，眼淚滾了下來。我看見姑姑臉上的哀戚，我更看見姑丈的女兒那痛心的痛苦模樣。然後，我開始害怕這樣的情感，害怕這樣的愛。愛的越深，失去時越痛苦。

         電視上的生離死別，總是離我們很遠。而現實中的死別，卻讓人痛徹心扉。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無助，以及那種對人生完全的無力感，會逼瘋一個正常人。尤其是親密愛人的離開，更是讓人鼻酸。但是，日子還是要過。要怎麼過?如果沒有堅強的意志，誰能熬過死別?

     因此，不論是對友情的執著，對愛情的執著，甚至對生死的執著，都讓我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對情感的執著，讓自己時刻活在害怕失去的恐懼中。隨著時日的過去，我知道，既然不能逃避，那就正面迎戰吧!

    究竟要怎樣的思維，才叫迎戰呢? 其實就是學習如何勇敢的面對。勇敢是需要勇氣的。而這些勇氣如何來? 我想，還是必須經過生活的洗禮。而學習正確正當的思維是很重要的。人活在世上，千萬不要落入「執著」當中。當執著「有」時，就是痛苦的根源。不管你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擁有的，都只是一時的。而我們會痛苦，就是因為我們把這一時的擁有，當成一種永恆在看待，並落入永恆的假相裡。因此，我開始去正面思考，逼自己面對生活的大小無常。

         舉個例子吧。當我多年前買了一部電腦，它是如此的新又好。但是，電腦的日新月異，讓六年前的電腦，在今日變得越來越沒價值。當初的欣喜到哪去了?我們無法永遠停在剛買電腦的那刻思維，我們永遠喜歡新事物，卻不知這些新東西有天會老會舊。我一邊羨慕別人的電腦，一邊又捨不下還可以使用的電腦。我的電腦雖然老舊，但是它真的幫我完成了很多工作。我不用它玩任何遊戲，我只把它拿來寫文章及編輯我要上課的講義。

        「多麼浪費電腦的功能啊!」我的先生如是說。

         「一部電腦的價值，不在於你把它的所有功能都用盡。而在於你有沒有善用它來完成有意義的事」我說。

        或許電腦很利害者很不以為然，而我，卻覺得只拿來玩電玩，反而是浪費生命。一年又一年，當夜闌人靜時，一杯清茶，一部電腦，一首輕音樂，伴我度過無數的寂寥時光。我的文章，就這樣，一天天的累積，現在總數已超過一千篇。我很感激這部老舊的電腦。但是內心裡，依然覺得它速度慢，上網發表文章時費時過久。或許是心生不滿，也或許是它該壽終正寢。有一天，我的主機竟然開始冒出一陣白煙，我聽到「碰」的一聲，螢幕一片黑暗。我趕緊拔掉插頭，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這部伴我六年的電腦，它竟然「燒壞了」。

         我焦急，我緊張，因為我有很多文章都在這部電腦裡。因為它的爆掉，竟讓我陷入無助的恐慌中。無它，我無法準備考卷，我對我的工作不能交代。這時，腦中突然閃過「無常」這兩字。人有無常，電腦也有。人有生命，電腦也有。人的生命是天地孕育而成，電腦的生命，是人賦予的價值。而不管哪樣，只要是世間實體的萬物，沒有「永恆」，絕沒有。

   因此，在這樣的思維裡，我開始學習去尋找每件事物最初存在的價值，並開始珍愛它。珍愛它的同時，告訴自己，就因為事事物物有「年限」，才要在這樣有限的生命裡，讓這事物發光發熱。至此，我似乎發現我的生命，找到了出口。一絲曙光，隱隱約約的在眼前展現。然後，之前的正義感竟全數回來了。有限的生命，如果是拿來苟且偷生，還有它存在世間的價值嗎?人類高貴的情操，不該被埋沒在惡勢力中！

    對於我不懂的事，我卯足全力學習；對於我犯的錯，我選擇「承擔」；對於我無法解決的事時，我習得了「放下」。我的正面迎戰，是為了讓自己勇敢，為了證明自己是有辦法救自己的。當我盡了我該盡的，當我習得了「放下」，我的心，就能真正悠遊於天地間。因為，我習得對生命無懼，對人無求。體認事實，生老病死是常態，世間無常乃自然。在這樣的思維下，我漸漸體會生命的意義了。

      對於生命的意義，我總是弄不清楚。而媽媽，卻很明白的告訴我，「存在」就是一種意義。「傳宗接代」就是存在的一種證明。

     當時因為年紀小，不顧於母親的敬祖，對於身為現代知識份子的我們，「拜拜」對我而言，簡直是愚蠢的行徑。而隨著年紀的增長，隨著眾多親友往生的增加，懷念他們的心情越深，越希望透過某些形式來和不在人間的他們接觸。我以前認為的怪力亂神，現今，因為參入了「思念」親人的思維，現在反而覺得這樣的行徑很偉大，很感人。或許，我們不一定能從這樣的行徑中真正和已往生的親友接觸，但是，透過這樣的追思，來展現我們對親愛的家人的愛，是多麼感人啊! 透過這樣的追思形式，在捻香的煙霧渺渺中，或許真能開啟陽間與陰間的溝通管道。但是，不管是否得見，我，終於安了心。對於死亡的無知與恐懼，在內心點燃的，不再是「滅絕」，而是「新生」。

    沒有當過父母者，可能很難體會那種在兒女身上，看見自己影子的感動，而這種感動，將是自己在離開人世後，唯一可以把部分的自己留在人間的最後依據。

     回顧自己走過的風風雨雨和內心的掙扎，在經歷無數的心靈折磨和苦難後，我終於找到了我要走的道路。人生的道路，沒有人可替，只有自己走過風霜，才知箇中滋味。希望跟我同樣陷在對生命茫茫然的廣大青年朋友們，能從本文的分享中，得到一些些的啟發。

    自己的道路自己走，自己的責任自己扛。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