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扁就是倒自己

現在，施明德先生正背負著百萬人民的厚望，從事倒扁的活動。施明德先生要大家每人捐一百元，象徵著對這個社會運動的支持，一週左右，就已經募集超過一億元。我當時正在天津南開大學講學，前後時間都著實忙碌，沒有辦法在台灣的郵局匯款，我的太太，則填寫五個家人的名字（不包括我），立即匯出五百元，作為對這個運動的支持。我回來後纔知道這件事情，匯款時間已過，雖然名字裡沒有我，不過，那同樣是我的態度。 

我反扁！強烈反扁！ 

因為，陳水扁破壞掉這個社會應該共有的價值，尤其是誠信。他使得我們的青年普遍誤認，這個社會從來就是這樣，爾虞我詐，前言不對後語，只要最後能拿到利益，則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他使得台灣不再可愛，人與人活在完全欠缺信任感的環境裡，不得不活得更自私些，因為每個人都深深感受著公理不彰。陳水扁作為三級貧戶的孩子，他奮勉往上游的辦法，最後竟然是全家都陷溺在貪瀆的風暴漩渦裡。而他表現出來的強橫與機詐，面對審計部對總統府查帳與監察院的財產申報核對相應不理的傲慢，都令人憤怒！ 

那憤怒，在體制救濟機能不彰的處境裡，就只能透過對施明德匯款，來表達自己的不滿與抗議了。我相信，這是很多很多人民的心聲。不過，請容我在這裡發問：陳水扁這種人的竄起，到底誰要負責任？人的個性長期可見真章，他變得如此強橫與機詐，難道只是在當總統後？究竟是誰選他出來擔任台北市議員與立法委員？誰選他出來擔任台北市長？誰選他出來擔任中華民國的兩任總統？如果陳水扁真得如此壞，那曾經選他出來的人，難道不應該反省嗎？當年，你究竟是如何投出那一票，讓這樣的人有機會一路平步青雲，扶搖而直上？ 

當我們把理想投射在陳水扁的身上，讓他做我們代言人的時候，陳水扁象徵的已經不是他自己，而是一群人，一群人的集體心態。那種帶著激情，毫無理性思辯過程，對架構這個社會的體制全面的厭棄與抵抗，意即「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意識長期發酵著，纔會釀就出陳水扁這種型態的人。誠然，陳水扁與民進黨很難畫出一條區隔的線，因為他就是民進黨隱藏著的理想的極大化，「台灣獨立建國」的思潮，難道不就是對這個社會的體制最大的破壞？既然我們心中各有不同的國家圖像，不尊重現存體制，為所欲為，不就更顯得理所當然了？ 

在這個總路線鬥爭裡，你纔能明白，為何陳水扁的言行舉止在高壓裡已經完全失常，動輒說出意識不清醒裡纔會發出的囈語（最令我難忘者，在於他替台中市長助選的時候，脫口而出「希望大家來買票」這種話），但，不論如何，他就是有一群死忠支持者（十八趴），不理會媒體撲天蓋地的爬糞與轟炸，依然故我的支持阿扁，而且還有人說出「肚子扁扁，還是要挺阿扁」，意即不論陳水扁如何的無能，經濟百業如何的蕭條，人民自己的生活如何的悽慘，就是要支持陳水扁到底！ 

如果你面對著就是這樣的人，這就是你的同胞，完全不能論理，只有強烈的仇恨意識，你要如何靠論理「說服」他，陳水扁應該下台？陳水扁下台，這不就意味著破壞體制的路線就此前程黯淡？再反過來說，生活在台灣，經歷過數不清的選舉，請問，究竟有哪一回的投票，人民是做出「理性」的決策，這決策的背後，沒有受到政治人物情緒化語言的煽動，並且，沒有受到媒體把這些議題放大傳播的影響（尤其是電視媒體）？如果從來都是情緒，尤其是某種恨意在左右國家路線的時候，你會不會對我們這個社會的發展，不禁要捏一把冷汗？ 

當你豁然發現，政治學教科書裡說「民主政治就是理性的政治」根本是一群不曾在台灣民間認真觀察過的書呆子纔會講出來的話，而你自己，在投下那一票的剎那，根本是某種情感在作用著，不論是你對社會的美好想像（台灣獨立建國應該就是這種想像裡最美化的願景）；或是你正在發洩對現實環境的憤怒與不滿；或者，就只是出於對某個政治受難者或其家屬的同情；最難堪者，莫過於你可能只是因為某個候選人臉蛋長得很漂亮……，不論哪一者，那我都會說，只要還有著這樣的意念，那我們憑什麼反扁呢？因為反扁，就是反自己啊！ 

台灣社會裡，平日街談巷議的言談間，誰不對誰平日很有辦法靠職位來搞大錢（意即「升官發財」），抱持著羨慕的態度？誰不對誰能透過人際關係搞到某個工作，抱持著理所當然的理解？哪家公司或學校，或任何機關團體在報帳的時候，不是會搞些假發票來充數？如果這就是台灣的文化，那陳水扁就在替大家「受過」了。我們如果不反對這種台灣文化，卻去反對陳水扁，那有什麼意義呢？陳水扁或許會半路下台，然而，台灣人喜歡搞「偏門」的投機心態，會就此銷聲匿跡嗎？如果不會，那現在講的要爭個公理與正義，究竟該如何理解呢？ 

陳水扁不會覺得冤枉嗎？ 

這就難怪，面對假發票，他會說：「從蔣中正、蔣經國到李登輝，從來都是如此，為什麼他們能，阿扁不能？」這已經是對自己最堅強的辯白了。可惜媒體與人民在激情裡，不能理解他說的話確實是事實，大家平日誰不如此呢？但，問題可能就出在陳水扁吃相太直接，或者太難看了，不符合大家熟悉的含蓄與隱藏態度，纔會引發眾怒？還是說，這些都只是藉口（或口實），大家其實並不真的在意陳水扁做的事情，陳水扁真正令人討厭的關鍵點，在於他那種得便宜還賣乖的人格特質？那在我們的傳統認知裡，就是個典型的小人！ 

如果大家反對陳水扁的原因，只是他赤裸裸把本來不該宣諸於口的各種「潛規則」搬上檯面，那我就會說，這場反扁鬥爭，確實不是個黑與白的鬥爭，而是藍與綠的鬥爭。只是藍與綠的差異並不只是政治的意識型態，那鬥爭的背後，其實來自不同的生命價值的路線抉擇，但，不論是哪種價值，都還不夠清澈。而真正超越藍綠的黑白，如果真是某些學者不斷高聲疾呼的「公民社會」共有的公理與正義，我卻又感覺其濃厚的西洋文化背景，嚴重抵觸著中國人（不論你是否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看待人情事理習慣的模糊與和諧態度。 

因此，這確實是艱難的一課！ 

陳水扁的「發跡」過程，完全夾帶著中國民間社會底層慣有的農民價值與流氓性格，這在中國歷史並不罕見，問題只在於當他躋身廟堂，不能如朱元彰般開始稍微內斂與馴化自己，學習中國中間至上層社會普遍習慣的謙虛與恭謹，與對制度的尊重，那就是他如此討人厭的主因。這個問題如此繼續討論下去，恐怕本文的篇幅承載量會完全失衡了。我無法全然掙脫中國人的價值觀來看待這個事情，畢竟我們就身處在這種型態的社會裡。面對源自西洋概念的法律，尚未有辦法將陳水扁治罪，大家普遍只能站在道德高度要其下台的時刻，我冀圖揭開這個難纏的問題本質，讓大家思考，我們究竟為何需要倒扁！ 

倒扁，或許得從倒自己開始……

陽明子降生五百三十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午時寫於風城臥龍新野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