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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04 20:53:12瀏覽415|回應0|推薦2 | |
我真的很後悔,我後悔太相信科學的昌明,可以通過化驗室的顯微鏡,以一滴人血來揣辨病兆,預測健康。我更後悔我那深抑在心底的孝心與愛意,不該在這個時候,或著說是不該用這種方式表達出來... ... 父親本來好好的,雖說有點“憨”--這是祖母在世時常說的。父親年少時有次去拔除病牙,那是父親生命中的一大劫難,醫術低劣的牙醫不僅拔除了病牙,同時也將父親的五官扭曲成可笑的模樣。更要命的,是從此好像哪根筋也給弄斷了似的,脾氣也變得古怪起來,常愣愣的,誰也模不透他。可也許真有“憨人有憨福”這回事,父親終還能娶上率直能幹的母親。據說祖母當年曾因他倆相克的屬相,對這頭婚事還頗為猶豫的,但是,天可憐見,父親擇偶的機會實在是微乎其微,也只得這般勉為其難地“送羊入虎口”了。 醫院走道空蕩蕩的,冷冷的大理石地磚光滑滑得叫人不安,擔心著一不留神會跌跤而滑進走道盡頭的那間“永遠休息間”。唉,昨天,還只是昨天,我與大姐哄著父親來這裏,也不過是想為他做多一次全身檢查,一方面是想叫他安心,另外,我們更想從此好好地照顧父親。沒想到,事情卻會演變成這樣... ... 在親戚們的眼裏,屬虎的母親不僅在屬相上占了優勢,身型也比屬羊的的父親健碩許多。婚後他們常有些微不足道的紛爭,比如說,父親常不願讓別人覺得他需要人照顧而寧願洗自己的衣物,而惹起母親生氣的更大原因卻是父親總是在廚房的洗碗槽裏清洗衣物... ...諸如此類的小事,有時竟也會引起更大的風波。一些不相干的親友從而覺得父親總懾於妻子的雌威,夫妻倆因此也漸漸地各走極端... ... “紅中!... ...發財啦!... ...噢,糊了,糊了!... ...”父親尖銳的叫喊聲穿牆破門而出。這已經是第二天了。父親一直神智不清地亂舞亂叫,醫生只好把他的手腳都用布帶子固定地綁在床架上,以免生出意外。 自從小妹綿綿出生後,我們就搬到現在的這個家,父親當時卻堅持著不同我們搬過來,寧願在伯父家中祖母的睡房內打地鋪,決意要與祖母長相斯守。這真是傷透了母親的心。雖然,連買這房子的錢款在內,我們每月的生活費都是在父親兄弟股份的公司內,以父親的名義支取的,這也成了人們的話柄。親友們常說父親不識做事又有份分紅,是前世修來的。說母親花著父親名下的錢又不容父親於家...父親常會憨憨地解釋說,自己從小在老母親身邊慣了,老母親也離不開他。或是說,他不願回家與妻子同住,是怕會不停地生孩子... ...這聽了真叫人臉紅。我們都為母親不平,都會為有這樣一個“半頭生” (閩南語意為傻頭傻腦)的父親覺著臉紅。當時的我,甚至寧願希望從來就沒有過父親。 “亞多!”母親從病房探出頭來喚我,“把這個貼在門框上。”她把一張畫著紅色符號的黃紙遞給我,並把小姪兒雷蒙推給我︰“看著他,一會別進來。”我知道母親從佛堂請來的法師,趁著醫生護士都不在的時段,要開始施法了。 父親終於搬回來與我們同住是在祖母出殯的一星期後。桶箍斷了,木桶自然要散的。祖母過世後,叔﹑伯們合夥的生意也就拆了夥。父親得了他的那一份,居然不用別人勸說竟自動地回家了。雖然他把他所得的那份財產都全數給了母親,我因而也開創了自己的事業。但,幾十年了,幾十年的鴻溝並非那麼容易填平。長久以來,雖無父親的日常關懷,我們也都長大成人,而且都受了高等教育。我們家周圍地段也從一個荒寂的郊區,發展成一個洋房林立的高尚住宅區。然而,歸家後的父親與母親,日常生活上更顯得格格不入了。 父親仍一如既往地在洗碗槽裏刷洗自己的衣物,而不願讓家中的傭人代勞。我們幾十年來早已習慣了菲籍廚子日常為我們做的炸雞煎魚,而父親卻老是喜歡用一大堆烏七八黑的的中藥去炮製味道怪異的“補湯”。父親有時在家也很喜歡向大小姪兒們問話,結果總是孩子們紛紛走避,原因是聽不懂“安公”說的“咱人話”。父親常因而發牢騷,怪母親沒好好地管教孩子,使得孩子們都成了“番仔”!母親也抱怨老頭子大半輩子不在家,一回來就把家里弄得雞飛狗跳。漸漸地,父親便常早出晚歸了。家裏有的是現成的汽車﹑司機,父親卻寧願徒步走出去搭“集尼”公車。一大早准時地去唐人街中的一個私人小佛堂─去那裏看看華文報紙,順便幫佛堂接聽電話。然後自己去附近的街市買點東西到佛堂裏煮中飯吃。下午要不與佛堂內的幾個老華人打幾圈小麻將,要不就是去替母親買點家裏需要的“咱人”雜貨。天黑後才提著大包小包,像個下了班的公務員,頂著夜色搭上“集車”回家。對於母親偶爾交待買的東西,他是至為慎重的,不僅要先記在紙頭上,回來報帳更是一分不差。幾乎所有的親友都說父親是“老歹命”,言下似暗示我們做子女的不孝。我很是不屑人們的自以為是,也忿父親丟人現眼的行徑。 “炳阿~回來呀!”病房中那個法師拖長著聲在叫著父親的名字,我突然有點悚然。“來了!”父親居然大聲地回應。他總是那麼地叫人摸不著頭腦,我真的很不暸解他。 舊屋重建前,我趁父親不在,到他屋裏想幫他整理一下東西,好暫時搬離。 父親房裏到處散放著陳舊的物件。我在父親堆滿瓶瓶罐罐中藥的抽屜裏看到一疊用紅絲線縛著的紙片,這些舊得發黃兼且捲了邊的紙片,引起了我很大的好奇。父親生平識不了幾個大字,平時看華文報紙,充其量也不過是看看僑社的紅﹑白大事,英文就全然不識了。 紙疊最上面有個大信封套,裝著一張泛黃的三十年前我們家的一張全家像,我們六兄妹小小的,擠在父母膝下,怯怯地望著鏡頭。這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張合照。像片底下有一本小冊子,裏面有父親極不嫻熟的字跡,一筆一劃地記著我們六個兄弟姐妹的名字﹑生辰年月日﹑八字屬相,連每人的英文名也一並寫了上去─寫得比剛上幼稚園的小姪兒雷蒙還難看。每個名字的旁邊竟還注上了與此人最相宜和相剋的屬相,想是專為我們將來結婚找對像而備。然而,我們幾兄妹的婚嫁,卻從來沒與父親商議過,只是通知他時間與地點,到時讓父親去做點例行公事罷了。面對著父親的這一紙關愛,我的雙眼竟有點濡濕起來...。底下的紙片,全是以前父親兄弟股份公司年終結算的statements(年報)。過去我只知父親因為比較“憨”,兄弟們為照顧他而自願地將公司算上了他的一份。公司實際的工作,他是一些兒都幫不上忙的。父親在人前人後總是說︰“兄弟們能幹,去賺錢,老母親由我照顧好了。”兄弟們也都同意這種說法。每月除給我們家用外,也給父親發一份薪餉。在每份的statement上,都附著每月發薪餉的收據,上面寫著︰茲收到公司薪酬三百批索,其餘兩千批索暫存公司保管,將來同本人之股份一並交與淑紅(母親之名)及吾之子女處理。下面是父親歪歪斜斜的簽名... ...突然,我似乎有點明白父親當年為何堅持要留在大伯父家中的祖母身邊...... “二叔!”身邊的小姪兒雷蒙搖搖我的手︰“安嬤說有‘魔魔’(菲語鬼魂)跑到安公的身上去了,是嗎?”我呆了一下︰“不是的,安公是病了。”“可是,安公怎麼會叫得那麼大聲,又亂踢亂搖,怎麼會這樣?”“... ...”我竟答不上來,心底深處象被人狠狠地抓了一下。天哪,這不都是因我而起,不都是我造的孽嗎? 自從那天幫父親整理東西之後,我開始發覺父親是那麼的寂寞無依。那天黃昏,他像往常一樣從唐人街歸來,枯瘦的身子,手提著母親交待的祭祠祖母的香燭供品,擔著滿天暗紅的晚霞,彳亍地踏入家門,我忽然有種沖動,很想和父親好好聊聊。幾十年來,除了日常簡短必要的應答,我似乎已同父親無甚話說。我怎麼會變得如此的冷血與不孝? 那晚,我跟父親說,他該好好地去做個全身檢查,就像時下那些懂得享受及愛惜生命的僑社老人一樣,還有,像他這樣天天在外頭飲食,是極不可靠的,也該去驗驗肝功能的,或許還來得及打預防針。父親似懂非懂,但最後終於還是答應明天讓我陪他去作驗血檢查。 第二天,我開車陪父親去抽了血,又特意帶他上唐人街去吃了盅“四物燉鴿”。父親剛剛抽了血,心裏一定會急著想“補”回來。盡管明知沒什麼效用,我還是希望父親能安心些。 驗血報告出來了,結果是令人滿意的,除了尿道有點發炎,其他數字也都合乎標準。 站在一旁的父親卻著急地去問正忙著的醫師︰“我有沒有被傳染肝病?”醫師隨口答說︰“傳染過了。”我知道醫師的意思是指父親雖曾接觸病菌,但已自然產生了抗體,本身已有了B型肝炎的免疫力,這是大部份人的正常情況。回家後父親一直悶聲不響,任由我怎麼解釋他都始終不明白,也不肯相信,一個勁地說︰“別安慰我,我知道是醫生不讓你們說。你們的祖母和大伯也都是得肝癌死的,現在卻輪到我了... ...”父親開始把自己關在房裏,茶飯不進,於是我和當醫生的大姐商議,讓父親入院,讓那位他一向最信任的親堂醫生替他作檢查,或可讓他放心。 那天我們好說歹說,才把父親帶上醫院。當醫生正準備為他作全身檢查時,父親突然像小孩子一樣嚎啕起來︰“你們別為我開刀啊,嗚,嗚...... 我阿娘便是因為開了刀才會死的!嗚﹑嗚......”哭著鬧著,竟昏厥了過去。兩天來一直發著高燒,停了食物,改為打靜脈點滴,但就是找不到病灶,醫生說是併發症。是無藥可救的老人病。父親開始變得意識模糊,昏睡中常喊著祖母和過去了的親人的名字......母親堅持要去找個法師來看看,那法師也一口咬定父親是中了邪。我真是欲哭無淚呀,老天! 病房裏已沒了聲息,想是法事已畢。我推開房門,一眼望見父親幹癟蠟黃的臉,一雙呆滯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對面的窗檯,窗外的天空已是暮色一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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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