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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白雪(之一)
2007/05/04 20:56:09瀏覽325|回應0|推薦1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五三至五八年段出生的伙伴們,他們似乎已被時代遺忘了... ...

望著眼前這二十多雙同樣尺碼但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皮鞋,矜雪重又拿出抹布,仔細地一雙雙擦拭起來。鞋,有新有舊。新的,光鮮金呈亮;舊的,也只是偶爾穿過幾次的那種。矜雪擦得很用心,連鞋上的高跟底都不放過,就像在擦拭著一張彩券,神情卻木然而平靜。彷彿那謎底她早已知曉,只是想看看這謎底下究竟還藏著些什麼... ...

對於命理際遇這事,矜雪一開始就很隨緣。她外表明麗又有種出世的淡定,這在當年那些為力爭上游而成日嘈吵,或是情竇初開,忙著與男生私下傳情的女生中間,顯得有點另類。矜雪的功課特好,這在整個年級間無人不曉。那時,動蕩年代剛過,孩子們收拾起散野的心,重新回到學校,課本不再一味地教條,也開始有了荀子«勸學篇»«木蘭詞»了。矜雪功課成績雖都很優秀,也有將白居易的«賣炭翁»改寫成很流暢的短文的功力,但卻從未被推舉參加過任何的科目賽事。老師們都覺得矜雪太平穩規範了,似乎缺少了一種臨陣的突發力,這樣的中規中矩,很難成為賽事中的黑馬。矜雪心中也很平衡,總覺得自己不夠聰明靈巧。“我讀死書還行。”她總這樣說自己。於是,一路風輕雲淡,整個中學四年(當時中學只有四年)矜雪都與世無爭地保持著優異的成績,功課本上的字,總是寫得工工整整,“像雕刻似的”,一位同學的父親這樣形容矜雪的字跡。成績單上總有這樣的評語︰各科成績優異,但望多關心集體。“集體”指的其實就是人際關系。

商業局的打字員工作是個優職,安逸中又帶點文化“檔次”。矜雪分配到這份工作,竊喜之餘難免感懷幸運之神的眷顧。上班後的矜雪,認真得有點不近常理─當然這些都是她個人的自我約束。她總是比規定的時間早十分鐘到達辦公室,工作時間一定不聊個人電話。中午的兩個半鐘頭休息時間,矜雪一定回家吃午飯,小睡片刻後再准時回去上班。就算後來單位遷到了老遠的新區,矜雪每天也照樣搭公車往返四次,而且風雨無阻。同事都替她覺著累,她只淡淡地說︰“都習慣了。”下班也是最後一個走,走時還不忘洗杯﹑掃地﹑拉窗簾... ...。星期天,矜雪也總是呆在家里,看看書,也看電視節目和流行雜誌,而這一切的目地,按矜雪自己的話說,是為長知識。或許矜雪一直還未走出象牙塔,也或許是生活遺忘了她,當身邊所有的女同學都成了體態豐腴的少婦,當整個社會都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時,二十年驀然回首,矜雪仍獨自在燈火闌珊處。 

矜雪雖從不追逐感情,卻也曾心動過。那年辦公室來了一位文科畢業的大學生,小矜雪六歲,兩人一起工作頗有默契。有天沒人時,男孩突然望著矜雪說︰“知道‘陽春白雪’麼?”,“是古代楚國的一種曲名吧?”,“不算全對。”那男孩語中帶意︰“古時不是稱農歷十月為‘小陽春’麼?古人於是將十隱喚作‘陽春’,而最初不加任何佐料的麵條白雪雪的,每碗賣十文錢,這便是‘陽春白雪’的最早由來。後面的歇後語,形容的也就是那種毫無附加的純良。妳叫矜雪,十月出生,真是巧... ...對了,我們什麼時候也一起去吃碗‘陽春白雪’吧?”... ...這算不算邀約呢?矜雪不知道,只是從那天起,她的心就一直不停地奔向他,雖然表面上總還是保持著一慣的淡然與矜持。

矜雪終於沒等到他的具體邀約。這男孩不久與另一女孩結婚了。那女孩不僅年輕貌美有學歷,還為男方另謀了穩當的職位─那時許多國營企業正面臨虧損倒閉,員工的“下崗”已很普遍,矜雪所屬的局裏也風聲鶴唳,一向隨遇而安的她,也開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徬徨... ...

那天家裏來了一位富態的“姨媽”,是矜雪在菲律賓的外婆的晚輩親戚。蒼穹間彷彿有支無形的手,伸向正要沒入深淵的矜雪─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命定姻緣?要不,怎會有這樣的巧合?這位遠房姨媽與矜雪有著相同的生日﹑相同的乳名,連腳的尺碼都同樣大小。更巧的是,姨媽家中竟還有一位未成婚的兒子。這年矜雪已三十六了,而那位素未謀面的“大表哥”大她八歲。

在姨媽的熱心安排下,懷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穿上姨媽為她買的“福氣鞋”,矜雪來到了菲律賓。她決意要割捨過去,追隨緣份而不再回頭。

因為新房正裝修中,同時也為更符合傳統禮俗,待嫁的矜雪暫時棲身在外婆的小公寓樓里,小公寓鄰里住的全是外公店中的菲律賓工人。隔牆的大宅子,是外公長房兒子的住家。外公過世後,長房兒子擔起了贍養二娘的責任,雖平日各過各的日子,但日常總會有人送食物過來。這位長房舅舅,矜雪來這里後見過几次,彼此雖言語不通,但總會很客氣地點頭招呼。

矜雪的到來,讓几十年獨居的外婆高興了好一陣子,也在這條公寓小弄堂引起過小小好奇。那些菲律賓鄰居嘰嘰咕咕,矜雪一句也沒听懂,但覺得他們並無惡意,也就常報以微笑... ...。生活,於是又按著原先的軌道進行。外婆白天如常地出門與几個老姐妹搓麻將,晚上很遲回來。矜雪跟著去了几次,終覺得無聊,漸漸地,也不跟了,寧願自己留在小公寓里看書或磨蹭些瑣碎的事。午後悠閑的吉他,夜晚溫熱的椰風,矜雪恍恍地听著﹑覺著,待嫁的心,滿是淡淡的愜意。

大表哥沒有超乎想像的好或壞。胖胖的,頭有點禿,木納而後覺。然而,有一點卻與矜雪甚為相同,那就是在日常工作上的本份和勤勞。姨媽家的罐頭廠規模不小,日常經營靠的都是表哥兄弟倆,二表哥精明,管行政。大表哥憨鈍,也就在廠里做些碎瑣的工作。只有周末,大表哥才會開車來接矜雪出去。二人交往也是平淡而務實的︰除了吃飯看電影﹑逛商場,對話也再簡單不過︰“還要不要再吃點?”,“不了,夠了。”。“再吃點甜的吧?”,“... ...好吧。”。“這套戲很出名的。”,“是嗎?我... ...听不懂英文。”,“哦,可這里沒有‘咱人’戲。”。盡管話不投機,但情卻不假,這樣的庸淡,倒讓矜雪覺著踏實。

原以為命運之船已漸入港灣,停泊的碼頭已歷歷在望。不料有天夜里,矜雪與外婆像往常那樣躺在床上有一褡沒一褡地聊天︰聊著矜雪的婚禮﹑姨媽家的瑣事,末了,外婆還連說了几次︰“妳的命真好,命好... ...”, 矜雪於是在外婆喃喃的輕語中進入了夢鄉... ...

早上醒來,見房間里的冷氣機仍開著,外婆還躺在對面床上。矜雪覺得有點不對,走近一看,見外婆雙目微閉,四肢冰冷,不知何時竟已走得了無聲息。這事發生在矜雪來菲的第二個星期天早上。

外婆的遺體剛送走,姨媽的電話來了︰“妳把東西整理一下,我讓司機一會就去接妳。”姨媽說,“我們家就要辦喜事,妳在那里總是不吉利。再說,外婆去了,妳一個人如何跟那班‘番仔’共處?”,“我會給妳安排住處的。”矜雪很為難了︰這樣一走了之似有違孝悌,畢竟除了矜雪,外婆在這世界上再沒有一個真正知冷知熱的親人了。姨媽﹑大表哥是不會懂這些的,長房舅舅更不會懂,盡管他會盡責辦好外婆的後事。可矜雪留在這里,還能做些什麼呢?她甚至連簡單的溝通語言都不會!逝者已矣,姨媽的擔憂也不無道理。“外婆啊,原諒我的自私與不孝!”臨上車時矜雪在心中哭著,但臉上卻沒有一滴淚水。

矜雪被安排暫時住在二表哥家。二表嫂剛生完第三胎,卻因產前胎兒壓著了腿神經,產後雙腿麻痺,行走不便。原先的佣人剛辭職,矜雪於是攬起了所有的家務,包括照看那個剛出生的小嬰兒。這一切,對不諳家務的矜雪來說雖很吃力,但總覺得姨媽的安排自有道理,待嫁女兒家總得學會操持家事。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這“門前雪”矜雪是得幫著掃的。

表嫂開始時對矜雪很是過意不去,必竟矜雪玉潔水靈,怎受得這般勞累?後來看矜雪干得無怨,也就釋懷了。漸漸地,把全部心思全放在了表哥身上,有事沒事,總會問矜雪覺得二表哥帥不帥?也常說二表哥當年是如何地為她傾倒。每天,這位表嫂總要刻意地打扮得漂漂亮亮,等著二表哥回來,也總愛當著矜雪的面與二表哥親熱地膩在一起。二表哥偶爾與矜雪說話,表嫂便會很不高興地大聲喝斥孩子,孩子委屈地哭起來,表嫂的聲浪就更大了,惹得二表哥終也加入戰圍... ...表哥與表嫂的最終破裂也實屬必然。表嫂的腿疾已轉成一種需要長期治療的疾病,精神方面的危機,卻一觸即發。二表哥不堪其擾,索性躲在外面,不愿回家... ...表嫂無休止的哭鬧﹑每天做不完的家事和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壓得矜雪透不過氣來。矜雪彷彿被遺忘在時空錯位的人世間。

命運像一個愛作弄人的小鬼,矜雪千方百計地順著它,一再地把自己拉直扯扁來取悅它,而它卻總不肯給矜雪一絲喘息的機會。

不久,姨媽的工廠起了一場莫明其妙的大火,大表哥,那位矜雪的未婚夫,在忙亂中摔裂了髖骨,也幾乎跌碎了矜雪今生所有的希望。

矜雪趕到醫院時,手術剛做完。看到被推出來的一臉蒼白的未婚夫,這些日子的積鬱,一下子決了堤,矜雪淚如雨下... ...在這個舉目無親﹑有口難言的異鄉,只有他才是矜雪的至親倚靠,她要大表哥快快好起來,她要盡早與他結婚,她不要老是游離在這種不知所謂的環境之中。

姨媽在火災中也受了傷,傷在右腳,是火災發生時倉皇逃生,地上的馬口鐵割傷的。

矜雪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她的未婚夫,一如任勞任怨的妻子。姨媽每當來醫院換藥時都會來探望兒子,但絕口不提新房和結婚的事,只蹙著眉頭吩咐矜雪別忘了做這做那。口吻與神情也變得苛刻起來。這時,已是精疲力盡的矜雪,實在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揣測姨媽態度轉變的真正原因。直至有一天... ...

姨媽讓司機把矜雪接到了原先準備結婚的新房中,原來新房早已裝修好了,只是矜雪還不知道。姨媽在床邊的扶手椅上坐著,右腳纏著鼓鼓的紗布,臉上顯著疲憊與哀傷。她讓矜雪在床沿坐下,用無奈的眼神望著矜雪︰“阿雪,”姨媽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較合適的開場白。“自從妳外婆過世後,我不顧忌諱也不管人家怎麼說就把妳接過來,這不,連新房都弄好了。妳該能明白我的心意。”,“可是,妳瞧,”姨媽的聲音有點哽咽了︰“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的事... ...或許,這本來不是妳的錯... ...是我們命苦... ...”姨媽突然再也忍不住了,聲淚俱下︰“天哪,我這是招惹誰了?上天怎麼讓我們一家攤上這‘白腳蹄’ (閩南語指晦氣的人)!”姨媽愈說愈激動︰“看看吧,連我這老太婆,本來沒事的,明天,明天也得去把腳鋸了...這噩運何時了啊!”矜雪突然一下子醒悟過來,她竟是這一切噩運的禍根罪源!世上很多事都很玄乎,誰能說得準呢?姑且不說表哥們的事,外婆孤寡几十年,原也無病無災,姨媽雖有糖尿病,但如果不是那場大火,也不至於傷口潰爛而需截肢... ...矜雪愈想愈虛,愈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她渾身無力地坐著,像一個犯了弭天大罪的人,等待著判決的到來。

“阿雪啊,算姨媽求妳,妳還是回妳舊時地吧,我們沒緣份。”,“... ...大表哥他...我得照顧他... ...”矜雪思緒一下子轉不過來。“他會听我的。我不能再讓他遭罪了。”,“可是... ...”矜雪囁嚅著。“我已決定了,”姨媽柱著拐杖吃力地站了起來︰“我有責任送妳回去。我已幫妳定好了機票,妳的證件都在旅行社那里,明早他們會來接妳。” 無從申辯。此時的矜雪腦中一片空白,呆望著姨媽舉步艱難的背影。

突然,步履蹣跚的姨媽又回過頭來,對著兀自發愣的矜雪,平靜地說︰“床上的那些紙盒,是我今生所留下的鞋子。這輩子,是不能再穿了。妳,也一並帶走吧... ...”。                

                                                

                      

停筆後,檯上的鐘已將近深夜兩點,我的思緒還為著矜雪的不幸遭遇而潸然起伏,遂決定再寫另一篇「陽春白雪」,以敘述發生在矜雪身上的後一個故事。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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