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一個人呆在家中的書房裡，揉著隱隱作痛的腰部，悶悶地想著心事。

       事業如日中天，身家亦跟著水漲船高的他，近來卻很擔心自己的腎臟出了毛病。那不時發作的腰部疼痛，像是唸叨著的不祥咒語，總莫名其妙地一再引著他聯想起那些在事業高峰上突然折墮的商場新貴… … 雖然，他從不相信福禍因果的宿命說法，但還是不自覺地發怵，甚至害怕上醫院作檢查… … 於是，有個懂養生的長者給他報了個偏方，說是胡桃仁燉豬腰用作食療，可溫補腎陽。他已服用了一段日子，情況好像並沒有多大改善… …

書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冷不防打斷了他的思路。

他已很久都不親自接聽電話了---因為實在是厭煩那些說事託人情的來電。今天不知為何，外頭竟都沒人接聽，鈴聲卻一直作嚮，他只好拎起了電話。

「… …啊，真巧啊，您在家，我正想找您… …」是他的一位表親，也是他的商場租客。

「… …是談生意上的事吧？可杰順剛好不在這裡，過一會你再打過來吧。」杰順是他的兒子，大學剛畢業，正跟著學打理生意。最近他見人總說自己健康欠佳，不管事了，生意上的事都由兒子作主。這樣說無非是推諉前來拜託討助的熟人和親友。

「… …是… …哦，不，我是來跟您道謝的。感謝您們答應退還我的定金… …請轉告杰順:我們會盡快搬走… …多謝啊，多謝！」電話那頭的人好像有點緊張，速速道完謝就挂了電話，他甚至沒來得及回應。

這時兒子走進書房，來請他下樓，準備一同去酒樓吃中飯。

剛放下電話的他一臉不快，沖著兒子教訓起來: 「… …瞧你干的好事！憑什麼你自作主張退了那人的押金？他還欠著幾個月的管理費不是？」 

「… …他… …他不是咱家的親戚嘛，前些天不還向您開口借錢來著？… …那些管理費他說是上一手店主答應為他繳的… …」兒子囁嚅著。

「你還真是深明大義！讀書讓你讀成了書呆子！我原答應過些日子會借他錢的，為的也是能從借款中先扣下那些拖欠的管理費。可你倒好，反把定金給人退了，還答應讓人家走，真是蠢得可以！」他氣呼呼地拉開身旁的抽屜，裡面滿是他平日陪豪客友人進出賭場，「順便」帶回來的免費香煙。他從中抖了一根，叼在嘴上，卻不點火。近來因為擔憂健康，他已戒了煙，卻不吝嗇將這些順手香煙送人情。

他用膠帶裝起兩條香煙，一手提著，一手不自覺地又去按左側腰---這陣子每當情緒起落，腰間的酸疼也似乎跟著加劇。他跟著兒子走下樓時，還思忖著等會兒吃完飯後是不是該順道去看看醫生。

酒樓裡大哥和姪兒正等著他的光臨，桌上擺著盡是他喜歡吃的菜式。姪兒要結婚了，說是想請他這位有份量的叔父當婚禮上的誼父，想徵求他的意思。

他挾起一箸果仁炒腰片放進嘴裡吃著，慢絲條理地說:「結婚可是件大事體，一世人只這麼一次，可得好好打算… …」

「婚禮弄得好還可以是賺錢的機會。你們想想，多找幾對有頭有臉的人物做誼父母，不僅場面好看，一沾誼帶故，將來有相求也必方便，禮金豐厚自不必說了。這些都是白賺的… …找自己的親戚不就少了機會嘛，人要懂得抓住機會… …」他很懇切認真地說。

大哥和姪兒都欽佩又感激地專注聆聽著。

「… …這樣吧，過幾天我給你們介紹幾位生意上的朋友，都相當有分量，平日出手也很大方，跟我也算熟… …」這時，他突然想起甚麼，招招手叫來了酒樓的樓面經理。

「這腰片的臊味怎那麼重？是不新鮮的豬腰吧？」他滿臉懷疑。

「… …啊，大概是浸泡清洗的時間不夠吧？真是抱歉… …」經理有點尷尬。

「這蝦也蒸得太差愧了，功夫不到家。你看，蝦頭全發黑了，不瞭解還以為是死蝦做的呢！」

他邊說邊笑笑地拍著經理的肩膊:「跟你說句實在話，我們是酒樓的常客，哪家沒嚐過？你們的鹵味做得比別家好，這沒說的，可其他菜式就比不上了，像這湯，不加鹽都比它咸… …」

「噯唷，還真謝您誇獎指教。這樣吧，回頭我給大家送個水果拼盤吧，免費的，請多多包涵！」

「… …那多不好意思，嘻，嘻！」他有點得意了:「這幾瓶啤酒也算送的吧。說不定過些天我們還來這裡辦酒席請誼父母呢！哈！哈！哈！」他看著發窘的經理大笑了起來。

經這一鬧騰，他左腰間又突然劇烈地痛起來---看來這一劫，他是躲不過去了。

醫生拿著剛出來的超聲波檢驗報告，指著圖像對他說: 左邊腎臟發生大病變。腎盞大部份組織已被囊腫所佔，腎盂明顯變大，可能導致日後腎功能惡化。如今唯一徹底解決的辦法是:盡早動手術切除左邊的腎臟。

他的腦袋「嗡」地一下，那咒語般的聲音清晰了起來: 這個日子終於無可避免地來了。

他不甘心地出入城中的所有大醫院，去作最徹底的複查: 電腦斷層掃描、昂貴的核磁共振造影，也尋遍了坊間一切可以找到的中醫，甚至是菲人巫師… …當所有的努力都歸徒勞時，他只得接受最後的斷臂之選──這次真的沒有留給他一點還價的餘地。

手術前的晚上，他把妻兒叫了過來，問了一些近來忙著看病而疏了打理的公司近況。兒子很識趣地向他報告: 「爸，我會記住您的話，生意場上無親情。我已交代門衛:凡沒繳清押金、租金、管理費，沒有管理層的同意書，任何人都不准擅自搬離。」做父親的點點頭，補充說: 「我們的租金也該上調了，別人都已加租，我們可不能吃虧。我這輩子在生意場打滾幾十年，之間的你虞我詐見得多了。過去大家總說我凡事計較，其實這不是小氣，而是做人的原則。你不賺人，別人就賺你。做人決不能吃虧，你們千萬得記住，尤其是我不在的時候… …」 他突然有點傷感，眼角甚至泛出了一點淚光，為掩飾不斷涌上來的悲慼感，他匆匆接過妻遞過來的熱騰騰胡桃仁燉豬腰湯，低頭吃了起來。那甘濃的湯汁和嚼勁十足的肉質，齒頤留香之際也稍稍撫平了他心中的不安和惶亂。

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幾小時後他被推離了手術室，轉到設備完善的病房中等待恢復。

他一直睡得很沉，十幾年來第一次做了個長長的美夢，夢中他回到了當年身無分文卻年輕力壯的時代，他和那些如今在情感上已疏離了的友人們，乘著一葉小舟，行進在一道開滿美麗鮮花的山澗中，一路無設防的歡聲笑語，一路景色美不勝收… …

他終於在晌午間醒了過來，看著這美好的世界，心中如釋重負。

「手術切除下來的腎呢？」在恢復神智後，他急切地詢問守在身旁的妻:「… …醫生給你看過我的腎了吧，可有異樣？」

妻點了點頭，說: 「唔，看過照片了，紅腫腫的，幸好囊腫並無惡變。醫生說沒事了。」

「照片？甚麼照片？… …醫生沒讓你看割下來的腎嗎？那怎麼成！醫生在哪裡？我得跟他說去… …」他似乎很在意。

「醫生說了，手術割下來的東西一般都會在事後馬上處理掉了。但他們都會先拍張照片存証。」妻有點不以為然。

「那你好歹也得看看實物吧，你的頭腦怎麼就那樣簡單？… …唉！」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

「看來做什麼？難道會誑你不成？醫生都說了，看了反而會引起心理上的不安… …算了，人沒事就好。」妻沒好氣地說。

他覺得有點委屈，但卻不知該如何堅持讓醫生出示那顆被摘除的左腎而又不至於讓人覺得自己過份敏感而近似愚昧。再說，醫院公文上也沒有明文規定醫生必須將手術後取下的器官呈給病人或家屬看的，他只能怪自己事前估計不周，也怪妻兒太無心。

拿著水果來探望他的人都說他運氣真好:及早發現和割除病腎，仍可保住另一邊健康腎臟的正常運作，這並不影響日常生活。雖說整體上看仍有點遺憾，但總要比事態往更壞的方向發展來得萬幸多了。有個訪客甚至還具體地給他講了一個實例: 「我的一位親堂，年紀輕輕的就腎功能全失，靠著洗腎機維持生命。痛苦了好些年，然而也只能一籌莫展地等待移植健康的腎臟，熬得頭髮都白了，直到最近才聽說終於等到了合適的腎臟… … 」他先是不經意地聽著，隨後卻若有所思起來… …

一連幾天，他躺在床上，滿腦子都在想著他那顆不見了蹤影的左腎: 醫生那令人生疑的照片、妻無心的疏失、等著換腎的病人… …突然，他心中萌起一個極其荒誕的念頭，覺得整件事疑雲重重---說不定有人串通了醫生，為著某種說不清的因由，設下了圈套… …這神經兮兮的揣想時時盤旋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一種妄想自己被算計而吃了大虧的疑慮、不忿、自責和絕望籠罩著他。他開始變得鬱鬱寡歡、喜怒無常起來… …

妻又為他端來了一碗胡桃仁燉豬腰湯。當看到湯底中漂浮著的那顆肉粉粉、紅嫩嫩，飽滿結實還泛著油光的豬腎時，他不由一陣噁心，突然神經質地猛一甩手，竟將湯和碗一起打翻在地上… …

家中的狗兒走了過來，舔了舔地上的湯汁，倏地叼起豬腰，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