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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05 18:02:22瀏覽416|回應0|推薦26 | |
我非常喜歡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其中有段說道: “我從一個作家的角度去想:假如我們勇敢地採取行動,與人們發生深刻的聯繫,我們的人生便可成為一部巨著。而我們與人們的交往總是淺嚐輒止,於是只能留幾行意義淺薄小題大作的短句。” 所謂“深刻的聯繫”,頗值得好好推敲。我有時訝異,即便在開放的現代,人與人之間身體接觸的頻率,尤其成年人之間,仍是很稀罕、很保守的。首先,人和狗貓一樣,有先天的防衛機制,為了安全當然會保持距離。再者,這跟身體(包括手腳)接觸後引發的連鎖反應有關,不明動機後果當然不能隨便碰。就說我們的手好了。想想,我們握過無數的手,但有幾隻手曾經讓我們從容摩挲個半天?我們多半透過某種儀式與別人的手接觸,專注完成那儀式的要求,至於接觸時的手感或被忽略或被壓抑了。男人之間握手,一定要有力道,傳達默契、熱情、或豪氣;要是力道不足,就產生肉麻的感覺(至少我覺得如此)。男人與別的女人握手,女人的手通常矜持如併攏的象牙筷;與自己的女人握手,到後來就像握自己的手,是確定肢體健全但訊息量極低的動作。 如果有人決定要勇敢地採取行動,開始人生的巨著,我建議他從握手開始。不是那種行禮如儀的握,而是有變化的,訊息豐富的,相信後果一定很不尋常,一定會被視為變態。顯然,握手不適宜作為展開人生巨著的第一章。那麼,深刻的聯繫應該從思想的交流開始把。然而大部份的人或怯於表達、或慎於表達、或無從表達。人身如城堡,人心更是,守得更嚴密。人身起碼是具象的,人心則難以捉摸。而且思想這東西太過抽象;抽象的東西可以建立短暫的錯覺,但絕對無益於深刻的聯繫。應該說,抽象的思考,以及傳達抽象思考的工具,都不利於深刻聯繫之發生。王安憶自己就對文字深惡痛覺,因為文字傳遞思想而不負責任,是深刻關係的頭號殺手。陷入文字煉獄的人,以為寫完了關係也完成了,雖然關係壓根沒有開始。而文字塑造的高遠境界又非真正的人際關係所能企及,被文字所困縛的人遂遭失望打擊而失去行動能力。總之,所謂思想交流是個騙局。 王安憶以及許多作家都說過,深刻的關係始於慾念。本人老派保守,所以就來談談食慾好了。一起進食果然是容易採取的行動,不像握手那麼難以拿捏;而且食慾的發生相當頻繁,通常一天三次,加上宵夜可達四次,大大增加了人與人之間交流的頻率。飯局那麼多,果有道理。進食的問題在於它通常不是一項需要勇氣的行動(從我這個飽食終日何不食肉糜的傢伙的觀點),但其實許多時候許多地方,食物並非唾手可得,必須勇敢的採取行動。韓信在潦倒的時候吃了幾頓白食就終生不忘;為了有張飯票也是女人嫁夫以及男人取婦的重要考量。因此食慾的確可以開展可以持續深刻的聯繫,加上進食是公開認可、比皇帝大、與天同高的活動,就比愛情友情更具有普世價值。 經過這番詳盡推敲,我的結論是:撰述人生的巨著,當從吃飯寫食譜開始。但為何人們的交往總是淺嚐輒止呢?食譜為何淪落到幾行意義淺薄小題大作的短句呢?這是因為食物本身不但重要、而且味道誘人。覓食本身是頭等大事,不用多說。準備食物以及品嚐食物的過程,也是大事;不,簡直是文化的精華。因此進食就成了戀物癖;迷戀食物的人遂忽略了一同進食的人。吃飽了喝足了,自然對人際關係缺乏胃口,只能淺嚐。吃飽了喝足了,我倦欲眠,誰還寫食譜啊?所以只敷衍幾行短句。如此惡性循環,到後來就成了一人吃飯的光景。 以上的敘述皆屬紀實,但推論純屬虛構,模擬《紀實與虛構》的寫作章法,但好像愈寫愈荒唐。那麼,讓我正經一點,回到“人生的巨著”這個題材。 巨著之所以為巨著,先決條件是要記載下來,才能流傳於世被有名的人評點。問題在於記載下來的東西大半是虛構,是人為了要達成人生巨著的目標所創造出來的東西。他為隨機的選擇添了先見的睿智,為命運的擺佈添了歷史的必然,為陳橋兵變添了黃袍加身。巨著好看,但也迷惑人。至於大多數人活著,其實不想那麼多;大多數人活著就是被單純的慾念驅使,在人海慾海中蠕蠕掙扎著,加上偶爾的回顧與感嘆,偶爾把日記遊記小題大作一番,也就罷了。 我對人生最深刻的體悟,來自清晨搭機降落城市的經驗,在晨霧中看見整個人間聚落,像一整隻八爪章魚在眼前展開,章魚的身體上還有燈光如魚眼在微曦中閃動,旁邊還有船隻如小魚定在微皺的海面上。然後飛機降落,我進入章魚的身體裡頭,成為章魚的一部分,我忽然忘了章魚,記起自己是個人,於是開始跟別人講話,積極地從這頭走到那頭,進行當時對我最要緊的活動。過了一會,休息片刻的時候,我想起這一切,心中一片雪亮,徹底明白了人生的真實情境。當時是清晨,我卻覺得周遭彷如黑夜,世上的人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偶爾眼光交會放出一點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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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