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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3/10 14:58:41瀏覽18962|回應2|推薦15 | |
【秋興(其三)】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 【注】 山郭:山城,山村 朝暉:早晨的陽光。范仲淹《岳陽樓記》:“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江樓:江邊的樓房 翠微:淡青的山嵐 信宿: 連宿兩夜 泛泛: 漂浮狀 匡衡: 見《漢書》列傳第五十一篇。匡衡是西漢學者,農家出身,貧而好學,“鑿壁偷光”的典故講的就是他。他擅長講解詩經,為時人推重,後來學優而仕,元帝(便是錯過王昭君的那位)時先任太子少傅,後官至丞相,常上疏陳事,很受元帝、成帝兩代君主的敬重。 抗疏: 抗,剛直。疏(第四聲),古時臣子進呈君王的奏章。抗疏,即直言上奏。 劉向: 見《漢書》列傳第六篇。劉向的先祖楚成王劉交是劉邦的同父異母少弟,愛讀書,尤嗜詩經,往來的皆飽學宿儒,與皇帝老哥頗有不同(劉邦一介流氓,生平最愛朝讀書人的帽子裡撒尿)。因此劉交這支漢朝宗室出了許多讀書種子,包括劉向在內。劉向歷經漢宣帝、元帝、成帝三朝。宣帝的時候,他年輕大膽,迷上了煉金術,上書向皇帝報告說黃金可煉。宣帝信了他,撥了一大筆錢,結果啥也沒煉出來;於是劉向坐大牢判了死罪。虧得有個好哥哥極力營救,宣帝也聽說他是文學材俊,“明經有行”,便免了他一死,徵召他學習《穀梁春秋》,講論五經,還賞他官做。元帝時劉向因反對宦官弘恭、石顯而再次坐牢,且被廢為庶人。到了成帝,宦官伏誅,劉向重新起用。他與兒子劉歆一同擔任“校中五經祕書”,負責編纂校正古籍,“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究。” 劉向著作豐富,現留存的有《列女傳》、《新序》、《說苑》等書,《楚辭》也是他輯錄的。漢書說他“為人簡易無威儀,廉靖樂道,不交接世俗,專積思於經術,晝誦書傳,夜觀星宿,或不寐達旦。” 劉向除了學養深湛,也是個有種的漢朝宗室,元帝時對抗宦官弄權,成帝時警示外戚之患,非僅皓首窮經而已。 傳經: 指劉向一生的志業。劉向一生在文化上最大的貢獻在於有系統地整理古籍,故有人稱他為中國目錄學之祖。秦火之後,春秋戰國時代的文獻散佚幾盡,到了漢朝才漸漸被發掘出來。重見天日的經典沒幾人讀得懂,靠的是碩果僅存的一些老先生口授講解。因此西漢學者做了許多“口述文化史”以及編纂整理的工作,對文化的傳承貢獻至鉅。又:劉向之子劉歆“湛靖有謀 … 博見彊志,過絕於人”,他闡明左傳義理、建立左傳的地位,青出於藍,可謂“劉向傳經”的另一層意思。(不過王莽篡漢後,劉歆當了國師,顯然有違父訓)。 五陵: 指長陵(高祖)、安陵(惠帝)、陽陵(景帝)、茂陵(武帝)、平陵(昭帝),此五個漢代帝王的陵寢,皆位於長安。據史記所載,漢高祖劉邦聽從婁敬之言,將六國之後以及豪傑名家十餘萬遷徙到關中地區。從此“五陵”一詞便用來指稱京城中豪俠巨富聚集之地。(參見史記婁敬傳:“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之族,宗彊,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臥也。臣願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後,及豪傑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彊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乃使劉敬徙所言關中十餘萬口。”) 裘馬: 語出論語五公冶長:“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 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輕裘,輕軟的高級皮衣。 【解】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秋興第一首寫暮色,第二首寫月夜,第三首寫清晨。長夜已盡,柔和的秋日初升,一戶戶山村人家在朝暉中靜靜地冒出來。詩人於江邊小樓中坐對淡青的山色。江上過夜的漁人,大概尚未睡醒吧,任小舟隨波漂浮。又看到幾隻燕子,在秋色中穿梭翻飛。 這四句宜徐徐緩緩的讀,方可讀出一派秋水長天況味。信宿,本意是連過兩夜;詩人以此自喻,說自己在這江岸已然淹留兩載了 - 此句寫法和“叢菊兩開他日淚”類似。杜甫有一陣以舟為家,所以“信宿漁人”也是描寫生活親歷。清秋的燕子自北而來,離開了舊巢;詩人想到自己在異地逡巡不歸,又不免觸景傷情自比。 解詩者說,“還”與“故”兩字表達了“重複、厭煩”之意。此解雖可,但我以為“還”與“故”的主要作用是讓整首詩的節奏放慢。慢下來,才浮現出一幅清寂的水墨山水,和一個在山水中靜思的人。“還”與“故”似乎又帶了點天地不仁的味道:漁人和燕子依然故我做他們平常做的事,豈懂詩人之衷腸? 從音韻而言,有人嫌第二句的“日日”加上“泛泛、飛飛”,重複太多,認為應作“百日”,與“千家”相對。但其實律詩第一、二句本不必對仗;若如此改動,便顯得牽強呆滯,且毫無意義。何況下一首的第二句是“百年世事不勝悲”,硬要改成“百日江樓”,那才重複了。秋興八首是一組詩,不可孤立來讀。我以為,“日日”乃用以帶出“泛泛、飛飛”,音韻極美,且意思恰當。“重複”本就是前四句的主題;千家,家家皆同;日日,日日相似;漁人還泛泛,燕子故飛飛 - 此間人家的生活、自然的景致,千篇一律,都與我不相干。只不過我有心事,且待下四句細細述說。 匡衡抗疏功名薄: 是何心事?首先,杜甫曾在肅宗朝官居左拾遺(諫官);當時好朋友房琯因兵敗而被罷黜宰相之位,杜甫基於義氣便上疏替房琯說話。不料肅宗大為光火,下詔把杜甫抓起來審問;他逃過一死,但被貶為地方上的參軍,從此永遠離開朝廷。所以他想:人家西漢匡衡也一天到晚上疏教訓皇帝,怎麼官愈做愈大?我有心效法,無奈與功名無緣啊! 劉向傳經心事違: 杜甫35歲時結束瀟灑的天涯漫遊,入京求官,但科舉不順。他在玄宗天寶九年把握到一次自我推薦的機會,向皇帝呈上《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有事於南郊賦》三篇賦,合稱“三大禮賦”。這是因為在天寶十年正月朝廷將連續三天舉行祀太清宮、祀太廟、祀南郊三大典禮,所以杜甫趕緊寫就三篇應景文章。“三大禮賦”得到玄宗的賞識,命他在集賢院等候派任,這一等就是四年,只等到一個河西尉的小官。集賢殿是唐代的皇家圖書館,若能在裡頭工作,最符合杜甫的才能志願。(《新唐書百官志》記載:集賢殿書院:學士、直學士、侍讀學士、脩撰官,掌刊緝經籍。凡圖書遺逸、賢才隱滯,則承旨以求之。謀慮可施於時,著述可行於世者,考其學術以聞。凡承旨撰集文章、校理經籍,月終則進課於內,歲終則考最於外。”) 所以杜甫想:想當初我在集賢院的時候,也盼望如劉向一般從事著述修撰的工作,上述古聖,後啟時賢,可惜事與願違啊。 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 詩人最後感嘆:咱現在五十好幾,身無一官半職,留在夔州進退不得;而少年時候的同學如今在京或富或貴,駕肥馬(開賓士),衣輕裘(穿亞曼尼),可得意得很呢! 解詩者說,“自”字略帶諷刺,意指“任那些富貴中人以車馬輕裘驕人吧,我杜甫並不在乎。” 我覺得此說頗有道理。杜甫的確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抱負,對民生疾苦也有深刻的體會和關心;他無數的詩作可為佐證。 有一首詩或許可以提供另一觀點。杜甫逃難逃到甘肅同谷時,全家饑寒交迫,只好到山裡跟著猴子撿栗子吃。他寫下《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記錄這一段凄慘歲月,其中第七首言道: 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饑走荒山道。 長安卿相多少年,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 由此詩可見杜甫雖不貪圖功名富貴,但也不排斥。然而他有他的原則;事實上他三番兩次棄官而走,或拒不赴任,為此付上許多代價。但顯然杜甫並非幹練之才,也缺乏做官的手段。他是天生的詩人,遭逢亂世是他的不幸(他的才氣比祖父杜審言不知高出多少,而杜審言的官運就亨通多了),卻造福了千載以降的文壇。其實不用等到千載之後,比他小56歲的韓愈就崇拜萬分地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杜甫的現實人生是極為失敗的,但他在文學上不朽。這交易划算不划算?但這種交易是天才的專利,咱們最好先掂掂自個兒的斤兩;人家餓得半死畢竟還留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句,咱們餓死了能留下什麼?飽暖有暇,吟哦李杜詩篇,是千百年來俗人幹的風雅玩意,咱們既非天才,就從俗吧。 言歸正傳,“五陵裘馬”開啟了下五首秋興。秋興前三首虛寫夔州,後五首實寫長安,以此分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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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