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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掉(榮獲夢花文學獎散文優選)
2009/07/26 23:24:57瀏覽578|回應0|推薦5
◎榮獲第十二屆夢花文學獎散文優選

  我的右手趕緊抓住我的胸口,沒用,左手立即跟上。痛,我痛得跪在地上。全身皮膚霎時緊繃,霎時,大概就像合歡山上的水來不及落下瞬間凝固成冰,或像我想拉屎,卻什麼紙都沒有,終於借到衛生紙時卻在奔跑至廁所門口要跨進裡面時,蹦蹦跳跳地某種穢物瞬時落「褲」了。所以,霎時的我,霎時得無助,我能怎麼辦?大吼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爸呀媽呀我的故鄉啊!
  是好多了,但我仍感到不舒服。是鏡子,我看到了歐洲古典華麗式的鏡子,彷彿魔鏡。這次的不舒服不來自身體,而是內心的隱隱作痛。鏡子中的人使我反胃,我只想吐,吐得一乾二淨。鏡子中的人一舉一動與我完全一致。於是,我開始把我六千元的粗框眼鏡摔至地上,原來高貴的眼鏡那麼「破」。緊接著脫掉NIKE球鞋與襪子。再一口氣撕破我三千元的名牌T恤,撕得爛碎。還不夠,最後我把我的牛仔褲脫下,然後……內褲也脫掉了。
  光溜溜的,鏡子中的人也光溜溜的。然後,我能確定他就是我自己。
  然而,現在看到的依舊是討人厭的身材,還有我能透視那個深層的可怕的心靈。我想奔跑,想拿水管衝我自己的污濁,但應該沒用。我想無盡止的跑,沒有目的地,不能停。鏡子中從頭到腳的名牌,超過萬元的行情,好不真實,也不該真實。奢侈極致,我脫,但脫光光後,更可怕的是內心,那顆被名牌包覆的奢侈內心,似乎怎樣脫也脫不掉,怎樣洗也永遠洗不乾淨了。
  光溜溜的,我看著鏡子,鏡子亦看著我。一隻蚊子衝進我的肌膚,然後是一群蚊子。他們吸得好爽,我也好爽,大概是崩潰了。我不作反抗,任由蚊子吸食我汙濁的血液,也許蚊子能淨化我的心靈,帶我飛回過去。
  飛回過去,我是大龍,大龍是我。但是龍再大也一樣會被拋棄。拋棄得好遙遠,那是我十八歲的成年禮物,謝謝。好貴重的成年禮物,我就像龍,一條飛龍,飛離後龍。
  「飛啊飛啊看那飛龍飛在藍藍天空,遊戲在風中不斷追逐牠的夢……」
  我該怎麼辦是好?我得冷靜。我一定必須先冷靜。而且,我得從頭說起。從大龍小時候說起。小時候的大龍,小時候的後龍,純樸的我,純樸的鄉下。我愛夏天,可以看到滿田的「西瓜海」。一輛輛三輪車招搖地大搖大擺開在臺一線上,沒有車牌也沒有關係。來往的過客彷彿隨著達達的馬蹄而來,都是被西瓜的血吸引了,挺像現在還在吸我血的這一群蚊子一樣。其實我分辨不出人們豪爽大口大口地咬的,那些液體是血還是西瓜汁。他們停了下來,就像蚊子停在我的身上。他們在西瓜上彈了彈,似乎是猜拳贏了能夠彈對方耳朵的快感,愈彈愈爽,於是成交。
  如今盛況卻不再。彈耳朵已落伍,當國道三號高高在上地踩在後龍身上,當三輪車多了一個輪子成了滿路的轎車,當不請自來的魔術師來臨,什麼三輪車,還是鄉間的牛,還是養雞養鴨通通被魔術師給帶走。魔術師接著變出一堆紙鈔。我們驚嘆地拍手:好啊!好啊!真是太了不起了!
  了不起,牛變少了。因為機械化,不用怕沒牛會拖。但是機械也變少了,因為田也變少了。不打緊,打緊的是人竟然也變少了。這是所謂的少子化嗎?少子化是人生孩子的數量變少,還是西瓜改良後籽變少了呢?但無論哪種,追本溯源,牛的確變少了。我們不能在路上看到牛,禮讓牛讓牠先過,或者不禮讓也無妨。現在,我們只能在高級的牛排館,或者夜市的牛排攤看到牛的肉,與牛的關係變得好陌生,除非你點不熟的牛排,可能才能聞到牛的味道。
  忘不了年少無知,大人們說不乖要被丟進牛廄,那間黑黑暗暗髒髒的牛廄,我小時候很怕很怕的牛廄,卻難以想像已流入歷史的河。大概像是夏代的歷史,太遙遠,遙遠得我難以說服自己牛廄也真的存在過。今日不乖的小孩,沒有牛廄來恐嚇,父母只好說外面壞人很多。的確,牛變少了,壞人變多了。
  那些說好要乖乖地在固定範圍吃草的公牛、母牛,還有才剛生出來那隻我記得還滿可愛的小牛,卻也一起消失了。
  沒牛吃草了,草最爽,於是長得更長,好大的困擾總不能叫人類去吃草。於是乎,想到了天衣無縫的好辦法。人類竟然聰明到決定用房子來壓住草以取得勝利。太好了!永遠不可能再有草長出來。一棟棟的房子有週期性地「爆」出來。很整齊,一點都不像草的恣意生長,然後一間接著一間蓋,一間比一間豪華……。
  我赫然發現地上那些東西,竟然全是垃圾。那些我初次見面眼睛還會發光的東西,上面品牌仍標示著,突然都變得好低級。蚊子又愈來愈多了。我在墮落?我必須勇敢、堅強地接受現代社會,迎接幸福人生。我撿起撕碎的衣服,碎得殘忍,就像現在新聞總是在報的殺人事件一樣的殘忍。好破碎的衣服,碎到連我的重要部位都遮不住。當然,更不用說能穿了。蚊子又他媽的愈來愈多。
  其實我可以逃,而且可以逃得很遠,交通太便捷了。我能在臺灣任意遊走,後龍我原以為是我的血液、肉體,如今卻成了人生中的其中一站。我真的可以逃,搭高鐵抑或搭飛機都好。記得前陣子幾個禮拜沒回家,一回家就看到一條不可思議的路開通了,就在加油站旁。彷彿,來到了新的世界。好便利、好幸福的人生,我想我還是不要逃避這社會的美好吧。
  大龍是個保守的人,不知道創新,這樣的人會被社會淘汰。當資本主義吞噬整個世界,整個世界也吃掉了每一個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親密,卻又疏離。過去是過去,現在卻不一定是現在,因為社會上充滿了矛盾,至少我本身就是個矛盾。在我外表的打扮新潮酷炫的當下,我開心我的帥氣,內心卻告訴自己不該如此。後龍啊,房子愈蓋愈多,蓋得再多我也會接受。當後龍變得很現代化、變得現實,我又何嘗不是?這就是世界的趨勢啊,一場命運交響。後龍的喜怒哀樂,後龍的成長衰退,我都會接受。那畢竟是我的家鄉……。
  當房子愈蓋愈多,多得我喘不過氣時,我一度幻想炸掉這一切,後龍便能恢復一片平原。炸掉吧,原來只要炸掉,我便能輕鬆回到過去。按下啟動的按鈕,啟動的其實是能把我們帶回過去的時光機。炸掉吧,快炸掉、都炸掉吧,最好是炸得一乾二淨,那麼我們便能迅速回到過去,回到純樸的後龍,監獄裡的牛也會釋放出來,轎車怎樣也都會突然間掉一顆輪胎回來賣西瓜。
  炸掉嗎?炸掉吧!炸掉了。
  一片平地,像是荒原,像是過去的後龍,那樣的偏僻,那樣的親切。我不禁偷笑,好久沒感受到的喜悅的快活。一片淨土,一棟房子也不容許。我可以跑了,我確定我可以跑了。我可以在這樣的平地任意玩耍,我可以打滾,可以玩土堆城堡,可以吃土,還可以飛翔……。飛翔到高空,俯瞰可愛的土地,那些房子終於不存在了。炸得好,卻……,卻也詐得好!一輛輛工程車像是殖民者入侵,原來那些房子炸得乾淨是在鋪苗栗高鐵站的梗。
  瞬間我感受到重力加速度。
  掉了下來,穿破土地,來到深淵。
  「有人在嗎?救救我啊!」
  我真的沒救了。連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了,還能期望誰?外面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大家似乎都很幸福。全世界只有我是唯一的不幸。我試圖爬,卻爬不回平地,我儼然不存在於這樣的時空,既回不去,亦無法立足於現代,就更別去奢望每個人心中都會有的未來了。
  如果這時候可以像噩夢醒來,我只需把那些汗擦一擦,甚至可以洗個舒服的澡。然後看看電視,笑了笑後便能安然無恙。這卻不是夢。
  「那不然,這是什麼?」
  我知道這是什麼,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好像這個社會有問題,也好像其實是自己的問題。如果只是我自己的問題,還算小問題。醫生能給我吃藥,我應該會願意接受治療吧。醫生醫人,醫生能醫這個世界嗎?這個社會病了,誰能來診斷,誰能來治療?它會不會和我一樣一度拒絕吃藥,然後堅持「我沒有病,病的是你們」?也許會,也許不會。
  我仍舊沒有回答問題,問題依舊沒有人解答。
  我想,這是一種矛盾,一種夢想與現實的衝突。比起兩台車撞在一起或多台車的連環車禍都還要來得可怕。當我們希冀種田時代的勞累,可以使生活過得更幸福安逸時,大家都一起找尋出路。但當我們追求到那些出路時,卻又不得不質疑──這是什麼鬼?
  這是一個變化的世代。就像每一家的電視新聞每天都會有「獨家」。充滿戲劇性,永遠不止境。我們也不允許躲避,只能不斷接受,才不會搖搖欲墜,才能立足在這個自以為多元的社會。
  後龍的蛻變,當多了高速公路與快速公路,還有我好期待的高鐵,沒有什麼不好的,哪裡不好嗎?我總是期待高鐵的來臨,我總一副爽歪歪地炫耀苗栗高鐵站就是在後龍。一堆人問我什麼是後龍,我能娓娓道來。從後龍的現在講到過去,再從過去回到現在。他們表情也從好奇直到訝異,嘴巴張得大大的然後定格。原來後龍曾是這樣的鄉下過。
  我一直是鄉下人,但會不會有一天鄉下變成了都市,我不需要更改身分就能變成都市人?簡直無理荒謬,我不能想像有生之年我變成了都市人,後龍變成後龍市。其實也不能說不可能,觀望一些都市的成長,他們過去不也是鄉下嗎?臺灣有朝一日可能變成都市臺灣。便捷,每一條路都能通到後龍,後龍能通到三一九個鄉鎮。這是微笑台灣啊,微笑過了頭。
  我還是得承認,我在歡迎高鐵的來臨。像是最近在開路,高鐵的聯絡道路,能從後龍通到高鐵站。又像是那座新港大橋的開通亦是一大便捷。快點開!開快點!我會更加地高興與充滿喜悅。
  該如何詮釋我的心情,對待同一件事情一下高興一下難過,一下希望一下絕望,一下飛上天一下墜落地。世界顛倒了,顛倒再顛倒仍舊是顛倒。其實,我仍愛我的家鄉,我仍愛臺灣。我愛臺灣的過去,亦愛臺灣的現代。我撿起眼鏡,雖然折斷了,鏡片亦破碎,但仍能勉強帶上。我穿起內褲,幸好內褲沒有撕破,不然我就尷尬了。然後穿起褲子。至於上衣,仍舊是沒辦法穿了,但無所謂,衣服我多得是。這就是現代的社會啊!衣服破了髒了,或甚至只是不想穿了,就可以恣意丟掉,新衣服像是水龍頭的水源源不絕地流著。現在,鏡子中的形象又不一樣了,一些零碎的物品拼貼在我的身上,我可以表現土,亦可以表現潮,就像現在我的心情,就像拼湊的社會。
  好險身上沒有任何的疤痕,幸好傷口只是烙印在心靈深處,所以我可以偽裝我自己,戴上微笑面具來度過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微笑的,大家亦都是微笑的,因為大家都有自己的微笑面具,保養得很好。幸好身上沒有傷痕,大家不可能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會在乎。那些破碎的衣服,飛啊飛啊的,我不知道飛到了哪去。他們流浪去了,那些衣服一定也討厭我,所以逃走了,我羨慕衣服能逃走,我卻有腳有車卻逃不走。
  無能,我的最大的特質。但這社會上存在有能者嗎?何謂有能?當這個社會變得亂七八糟時,有能、無能也不再重要了!出外讀書,當外在的便捷令我滿意時,便會嫌棄後龍的偏僻與鄉下。鄉巴佬的我,總是擔心自己的能力不足,會比不上都市人。我期待後龍的成長,到了今日,也真的成長了,開了不少連鎖店,也開了牛排館與簡餐店。這簡直哇塞的不得了。我小時候很喜歡麥當勞,好吃、好玩、好愉快,心中總會問自己後龍的麥當勞何時誕生呢?在成長的過程,我一直在等待與期待。但現在還該等待嗎?應該要,我仍期待後龍的成長,只是放不下過去。會不會,寫在此時此刻,後龍已蓋了座麥當勞,然後現在正在開幕優惠中?大家蜂擁,嗡嗡嗡……嗡嗡嗡……,大家一起去做工,來匆匆,去匆匆,別做懶惰蟲。
  很有可能。因為連後龍火車站都高架化,車站也……,我是說舊車站亦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車站,好現代、好時髦的新車站。老實說,過去常常搭海線火車的我,當時月台還在平地。現代的學生一定不能想像,未來的學生又更不會相信我的經驗了。他們現在只能仰望後龍火車站,卻從不知後龍火車站也是平地開始成長的。人也是,我想一個成功的人內心應該也是有很多的矛盾吧!他們的光輝,也是從無到有,最後才是大家眼中的成就。然而他們是否多次掙扎?多次逃脫?又或者,他們只順著安逸的生活罷了?
  猶記得高架化的過程花了好幾年,這幾年每次一點點的進展我都會拍照留念。好像自己的小孩在長大。然後,似乎還很遙遠的未來,卻已在不知不覺地到來,像是孩子已經能夠上學了。再一次回到車站,已是新的後龍車站了。有點陌生。友人稱讚現在的後龍車站很豪華,就像大都市應該有的。的確,這樣的龐然大物佇立在後龍的確有些古怪,但其實一點也不會奇怪。再過幾年兒,後龍會變得更怪異,每一個地方每一吋肌膚都會變得更現代。
  現在最高的大樓,還是一樣,幾年後應該就會有建商蓋了二十層大樓,成為後龍的一○一。我只能說,我只能繼續…繼續地過我的生活吧。我是不是想太多了?好望角是後龍可以將好風景一覽無遺之聖地,它的地理位置偏僻殊少人知,要不是有心人士在牆壁上寫了箭頭,可能就會找不到路。然而現在的好望角也變得不一樣了。海邊、漁港變新了,不再是過去的魚腥味。沙灘上也多了風車……。我都覺得挺棒的,大家來觀光時能更方便。不過,很多味道都已經在背後流失了。像是牛奶,現擠的好喝,變成奶粉再沖泡能使更多人享受牛奶的滋味,其實養份勢必是會流失。
  好矛盾。說穿了我還是一樣的奢侈,我究竟該再一次脫掉嗎?還是快快樂樂地開門,迎接快樂舒服的社會的溫暖的懷抱的喜悅的滋味的爽快的幸福大人生?我還真的就是不知道。對,不知道!當我自己質疑我自己究竟是該回到過去,還是放眼未來,我不知道!當這個社會不斷地進步,卻又同時反省過去因而提倡傳統,我不知道!不知道,似乎成為標準答案。脫掉與不脫掉,我的選擇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
  鏡子中的自己,仍然是我熟悉的老模樣。當繞了一圈再度回到鏡子前時,我發現我已解決了我的困惑了。我可以快快樂樂地接受新歡,也同時不忘舊愛了。後龍依舊是我的家,我最驕傲的家,我愛他的成長。所以,我依舊是我,我最驕傲的我,我也應該要愛我的成長。矛不矛盾或是知道不知道,真的就無所謂了吧!我是大龍,我愛後龍,這是我知道,也不可能有矛盾的事實。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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