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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6 09:17:29瀏覽2416|回應0|推薦1 | |
今年1月,我受南京大學與南京師範大學之邀,來到了南京。南京,是六朝、明太祖、民國的都城,它也是《紅樓夢》、《儒林外史》、《三國演義》的故鄉。 一、「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
1月9日南京初雪,早上在南京大學鼓樓校區完成了此行最後一場演講,下午在雨雪中參觀了附近的隨園。隨園是清朝才子袁枚 (1716-1797) 的私家庭園,但他在《隨園詩話》中說:「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如其所言為真,則我參觀的,就是大觀園! 隨園是袁枚在1747年江寧知縣任上購得;他在《隨園記》中記其事曰: 「康熙時,織造隋公當山之北巔,構堂皇、繚垣牖、樹之荻秋章,桂千畦,都人遊者,翕然盛一時,號曰隋園,因其姓也。後三十年余宰江寧,園傾且頹,馳其室為酒肆,輿台讙呶,禽鳥厭之,不肯嫗伏,百卉蕪謝,春風不能花。余惻然而悲,問其值曰三百金,購以月俸。茨牆剪闔,易簷改途。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其夾澗,為之橋,隨其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欹側也,為綴峰岫,隨其蓊鬱而曠也,為設宧窔。或扶而起之,或擠而止之,皆隨其豐殺繁瘠就勢取景而莫之夭閼者,故乃名曰隨園,同其音,易其義。」 這一段記載有誤。依袁枚所記,則隨園原建於1710年代,值康熙50幾年時,但當時仍是曹家擔任江寧織造的時候(曹璽任期:1663-1684;曹寅:1692-1712;曹顒:1712-1715;曹頫:1715-1728)。所謂「織造隋公」,指的應是1728年曹家被抄家後繼任江寧織造的隋赫德,而當時已是雍正6年,不是康熙年間。如果袁枚真是在園子建成後30年購入,則此園應為曹頫任上所建。曹家被抄家之後,雍正把其所有家產奴僕都賞給了隋赫德。應該是此時這座園子才被隋赫德改名隋園,當時距袁枚購買時不到20年。 曹雪芹(1715-1763)是曹顒的遺腹子,出生不久便被帶到江寧隨過繼給曹璽的叔父曹頫居住。雖然他生父已歿,但曹家在江寧還要繁榮富貴13年,直到1728年抄家才畫下句點,這大約就是賈寶玉住在在大觀園的歲月了。有人認為北京的恭王府才是大觀園的藍本,但恭王府建於曹雪芹死後,即使與《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有些相似,應該是後來以大觀園為藍本改建的可能性較大,而隨園是曹雪芹幼年住過的地方殆無可疑。曹雪芹友人敦敏與他唱和的詩中有「秦淮風月憶繁華」、「秦淮舊夢人猶在」之句。《石頭記》、《金陵十二釵》所記的風月舊夢是在石頭城金陵,不是在帝都呀。 1923年,金陵女子大學遷址於隨園,是為今南京師範大學前身。我在南京的第二場演講是在南師大的仙林校區,這天才得空探訪其隨園校區。我在雨雪中欣賞園區的亭台樓閣,不免想像大觀園海棠詩社雅集,大雪中在蘆雪庵爭聯即景詩的盛況: 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
入泥憐潔白,匝地惜瓊瑤。
……
斜風仍故故,清夢轉聊聊。
何處梅花笛,誰家碧玉簫?
……
無風仍脈脈,不雨亦瀟瀟。
欲誌今朝樂,憑詩祝舜堯。
我想像寶玉看著寶琴、寶釵、黛玉三人共戰湘雲的場景,不禁癡了。 第二天參觀江寧織造博物館,其中「紅樓夢曲」展示廳果然就有一座海棠詩社雅集的雕塑。曹雪芹幼時曹頫任江南織造,曹家繁華勝極,雖後來樂極生悲,樹倒猢猻散,卻造就了一代文豪。金陵真的是《紅樓夢》的故鄉啊。
二、「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
這次南京行程,學術交流之外,收穫最大的是在夫子廟參觀了中國科舉博物館(江南貢院), 體驗到了吳敬梓寫《儒林外史》的背景。 吳敬梓 (1701-1754)是安徽全椒人,家道原富,但被他揮霍殆盡。他18歲中秀才,孤標傲世。29歲鄉試不第之後,便不再應鄉試,也不應博學鴻詞科,甘為一介貧士。後來移居南京,自稱「秦淮寓客」。《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有收卷詞一首,調寄【沁園春】,可以說是他的自述: 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
向梅根冶後,幾番嘯傲;杏花村里,幾度倘徉。
鳳止高梧,蟲吟小榭,也共時人較短長。
今已矣!把衣冠蟬蛻,濯足滄浪。
無聊且酌霞觴,喚幾個新知醉一場。
共百年易過,底須愁悶?千秋事大,也費商量。
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入殘編總斷腸!
從今後,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
在南京,他春夏倘徉秦淮風月;寒冬天冷,便呼朋引伴繞著石頭城牆嘯傲疾行,號稱「暖足」。平日冷眼看著熙熙攘攘趕來江南貢院應考的考生,一邊把形形色色的人物寫進《外史》。這些背景,竟然在今日的南京都還可以看到、可以想像。光是這點,我就覺得不虛此行了! 距江南貢院不遠,秦淮河與清溪河合流,是古桃葉渡,稱秦淮水亭,今有吳敬梓故居。但所謂故居屋宇整齊,庭院寬廣,顯然非貧士所居之處,我並未去。在南京要追蹤吳敬梓足跡,不如去清涼山想像杜少卿一手持著金杯,一手攜著娘子,大笑而行的豪氣。或至少去下浮橋探探當年施御史的後人是否還住在那兒耍威弄勢。至於雨花台的泰伯祠,應該早就黃鐘毀棄,杳無蹤跡了。
三、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離開南京前一日,煙雨濛濛中,我與妻冒著嚴寒從上元門地鐵站走到五馬渡看長江。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長江,雖然地形限制只看到一小段,卻也了了一樁心願。 南京的朋友問:「長江好看嗎?」她自己說:「長江渾渾的,不好看。」然而我看到的不是渾渾的江水,我看到的是六朝興亡,我看到的是《三國演義》開卷詞所寫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西元279年,晉武帝司馬炎下令大舉伐吳。先是,益洲刺史王濬造大船,船中有樓,船上可往來騁馬,每船可容二千餘人。此時王濬率樓船沿長江而下,吳主孫皓以鐵索攔江禦敵。王濬做巨大火炬,以麻油點燃置船前燒斷鐵索,遂攻入石頭城。280年5月1日,吳主孫皓降晉。824年,唐朝詩人劉禹錫寫了這首八言律詩《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1949年4月21日,毛澤東、朱德對共軍下達渡江作戰命令。22日,中華民國政府撤離南京;蔣介石下令「把南京城下關火車站、碼頭、水電廠都炸掉。不能給共軍留下一點東西。」23日共軍渡過長江,24日共軍佔領總統府,毛澤東宣布國民政府「已於昨日宣告滅亡」。 大陸有學者說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是「尸居餘氣」。在南京,當中山陵、美齡宮開放遊覽,總統府做成博物館,李宗仁故居變成辦「民國宴」的餐廳,「民國咖啡」變成吸引觀光客的噱頭,的確很難不把民國比做張愛玲筆下的清朝遺老遺少,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屍」。 一個中國,各自表述。當你表述的是中華民國,他們的民國早在70年前就滅亡了。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杜牧《赤壁》)。 我在長江邊撿拾到的,畢竟只是歷史已經遺棄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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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