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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01 12:55:32瀏覽9847|回應1|推薦8 | |
去年此時,姑丈以百歲遐齡去世了。晚年的姑丈,除了記憶衰退外,一向健康開朗。這幾年見到他,他仍然是我從小印象中那一位溫文和煦、有條不紊的台灣紳士。他出身世家,教養、行止、學問都極為優越。 我童年時有一段時間,姑丈一家寄寓大里我家,得以有機會親近姑丈,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晚上在院子裡乘涼時跟姑丈的接觸。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有一晚,姑丈用台語唱了一首詩要我就詩句猜謎打一字:「十字街頭路不齊,馬蹄南北與東西;大山不見中峰嶺,花下無人草也沒。」我當然猜不出來,姑丈說謎底是個「鬯」(ㄔㄤˋ)字。當時我是小學生,這個字不要說不會唸不會寫,連見都沒見過,怎麼猜得出來?不過倒因此識得了這個字。後來姑丈又唱了一個詩謎:「言在青山青又青,兩人臥土為何因?三人騎牛牛無角,草木其中有一人。」打一句常用話。這謎我倒猜得出,是「請坐奉茶」四個字。我從此領略了台語唱詩的趣味以及姑丈的學問。 大約十年前,我有機會初遊三峽老街,看到了日治時代流傳下來的巴洛克式建築。之後,心中常常浮起一幅意象,好像我住過一棟類似的大屋子。但這意象太模糊了,我自己大里老家,是台灣傳統的三合院建築,不是巴洛克風格。過了一年,我到洛杉磯拜訪姑丈姑媽,終於記起來了:那是彰化縣芬園鄉茄荖村姑丈老家的洪氏洋樓「玉美堂」,我很小的時後跟祖母去玩過的。在姑丈家,看到了掛在牆上的洋樓照片,果然是台灣所謂的巴洛克風格,而且獲知了這棟洋樓的歷史和現狀。原來姑丈的父親洪公躼耳經商致富,在下茄荖洪氏宗祠旁建了這棟美輪美奐的巴洛克建築。姑丈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難怪他那麼有紳士氣派! 關於洪氏洋樓,網路上有名為「阿達碼」者,寫了一篇〈319旅行事誌-富貴浮雲〉作極為詳細的介紹,其中並有二十幾禎珍貴的照片: http://naturallybread.yam.org.tw/2007-oldhouse-2/oldhouse-chh/oldhouse-chh-index.htm 這網誌上可以看到洪家顯赫的家世和它的沒落。文章中提到的「五子…當選第一、二屆彰化縣縣議員」就是我的姑丈。當時姑丈告訴我,洋樓是他十二歲時,他二十四歲的哥哥繪圖設計的。我非常驚羨,那麼年輕的人,能夠設計出這麼一棟豪華洋樓!當時日本政府刻意西化,在殖民地全面改建街市,台灣到處興起這樣的巴洛克式建築。一個世紀快過去了,在歲月和自然的摧殘下,如今殘餘的,都算是老街古蹟了。想當年我在洪氏洋樓度過幾天的童年,並不覺得它古老,如果今天它算古老了,那麼我呢? 網誌上說:「1999年921大地震,造成洪氏洋樓二樓左右外廊與二樓樓地板龜裂,崇星堂燕尾屋脊斷落,結構上雖無立即危險,但仍亟待整修。而經過近八年的延宕,洪家似乎仍未歸納出整修共識」。姑丈印證了這樣的說法。洪氏兄弟排行眾多,子孫族繁,也許正因為如此,而造成了這樣一個實質為「集體行動問題」的「公有地的悲劇」吧? 2009年夏天,我趁返台之便,與哥哥相偕赴茄荖,終於親眼再見這棟夢寐中的洪氏洋樓。童年時到此一遊,倐忽已經半世紀了,光陰及人性的無情,令人不勝唏噓。 姑媽十八九歲嫁到洪氏洋樓做媳婦,因食指浩繁,每餐要煮六桌之多的盛宴。當時洪府富甲一方,洋樓如鶴立雞群。我表姐猶憶小時坐在陽台上看樓前野戲,有如西洋歌劇院中的上等包廂。曾幾何時,洋樓雖未傾頹,而伊威在室,蠨蛸在戶。姑媽來美前,把嫁妝留在舊宅,如今已被霄小劫掠一空了。看這些相片,遙想當年盛況,不禁令人想起《牡丹亭》那曲子: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自此以後,我每回台灣,常會去看看洪氏洋樓。我雖未及見樓起,卻怕會看到樓塌。 姑丈活了一百年,歷經日治、皇民化運動、終戰、二二八事件、清鄉、白色恐怖,而在台灣社會逐漸都市化、現代化的時候,舉家遷徙美國,定居洛杉磯近郊迄今。作為富貴人家子弟,他的一生不是沒有坎坷:特別是事業的波折、離鄉的辛酸、第一代移民的艱難。這些,在他晚年,他都一股腦給忘了,只日復一日地灑掃庭院、整理花木。我每次到洛杉磯看他,都還是童年印象中那溫文和煦、有條不紊的台灣紳士。這身影,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後記 (2019年9月21日)
1993 年,表姐Darice Lee為了協助當年仍在黑名單上的史明回台,哄得了姑丈的台灣護照讓史明使用。史明易容以此護照自東京飛抵琉球,然後乘船偷渡回台。雖然在宜蘭登陸成功,卻旋即在台南被捕。當時已經解嚴,李登輝政府亦未為難史明,讓他以10萬元交保。姑丈的護照卻從此被扣留在台灣了。 1994年夏天,我正在台灣訪問。有一天忽然接到表哥的電話,說回台探親的姑丈離境時在機場被調查人員扣留問話,無法出境,看我有沒有辦法加以協助,我聞訊大驚。表哥當時也不便在電話中說明詳細原因,我雖然猜是政治問題,但當時已經解嚴,姑丈又是快80歲的老人了,持美國護照,我不解何以會有問題,但也無法在法外加以協助。正焦急間,就接到電話說沒事了,姑丈被放行回美,我才鬆了一口氣。 但這事我仍然百思不解:姑丈是最和平不過的人,離開台灣那麼久,天天在家灑掃庭院,與世無爭,為何會有這趟波折?一直要到2008年,也就是我造訪姑丈、姑媽,在他們家重新發現洪氏洋樓的那一次洛杉磯之行,表姐才對我說了全部故事。她還說姑丈在台受了驚嚇回美之後,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該做的事還是要有人去做」。我完全意料不到善良的姑丈竟然會被捲入這麼危險的情境,自責當年未能幫忙,也怪表姐魯莽,但事情已經過了十多年,台灣也已經經歷第二次政黨輪替了,我也只能為歷史洪流中小人物的角色感嘆不已。 這段秘辛,一直要到2016年姑丈過世後不久,才由表姐公開在民視新聞揭露(見下面連結),而如今史明也過世了! 護送史明返台 洪調舜父女關鍵推手—民視新聞201611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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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