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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2/23 15:18:22瀏覽3404|回應0|推薦4 | |
我故鄉的旱溪,顧名思義,是一條經常乾涸的溪流。舊旱溪經原台中市東區流過南門橋下,成為原台中縣、市的天然界線。我老家在南門橋西南不遠處,舊為台中縣大里鄉鷺村,以白鷺鷥萃集聞名,我小時候在溪邊玩耍時常常看到。旱溪雖然水量不多,下雨時溪水上漲,聲勢也頗可觀。曾有幾次溪水泛濫,臨岸住宅岌岌可危。我家在岸邊一箭之遙的坡上,也感受到威脅。 1959年八七水災之時,我未滿六歲。那天凌晨,家人尚在睡夢中,忽然有人大喊:「作大水喔!作大水喔!」 全家驚醒,原來是一位堂伯沿門挨戶喊叫,而雨水已溢過房基、門檻進入客廳了。這次大水,我家附近的溪段雖然也氾濫了,但上游大水一沖,把台中市東區的水道衝向鄰村內新村的日新橋下溪道,繞過鷺村才再匯入原旱溪溪道。從此南門橋下的舊旱溪變得更乾涸了,加上工業廢水、家用廢水、垃圾源源排入,不但我媽媽及鄰居主婦們再也無法在溪邊洗衣,連白鷺鷥也漸漸絕跡了。可憐我小時看落霞孤鷺的旱溪,變成了嚴重污染的廢河道。 旱溪後來又經過第二次改道,但那時我已定居美國,所知不多。據說是1995年時,因日新橋下水道窄狹,大雨後淹水情況嚴重,政府提出整治計劃,在台中市東門里附近開闢新河道,將旱溪上游水量注入大里溪。而日新橋下的舊旱溪後來又被開發成為道路,就是現在的大智路。 至於南門橋下的舊旱溪,隨著台灣各方面的進步,也慢慢改善了。應該是2009年吧,返台時與叔叔們聚餐;餐後,四叔開車載我至大里市區。他特地沿著一條蜿蜒小路,一邊開一邊告訴我這是當年我父親 — 他堂兄 — 在鄉公所任職時,騎著那輛古早的倒煞腳踏車,一踩一踩上下班的路徑。四叔帶著我參觀大里市公所、老街,如數家珍地指點著福興宮媽祖廟、七將軍廟、慶源堂、還有醃漬鹹菜的大木桶。我早已模糊的兒時印象, 便在四叔的引導之下漸漸復甦了。 四叔接著帶我到南門橋上,叫我看橋下淺淺的河水中成群跳躍著的吳郭魚,他用驕傲的口吻告訴我:「看呀,這是故鄉的進步!」我感動了,耀眼的陽光,從河面反射,竟濡濕了我的眼睛。 他又指著遠處屋宇遮不盡的隱隱青山告訴我:小時候我們從三合院前院望去層巒疊翠的山峰, 就是九九峰。九九峰!這是二十世紀初,詩人連橫在〈瑞軒記〉一文中所說 「仰視東南,則鷂峰九十環拱若屏,而群山之上下起伏者又不可計數」的山峰,更是1788年,福康安率巴圖魯(滿州勇士)攻破大里杙,林爽文守不住最後家園,夤夜遁入集集大山所經的路徑。我回憶小時候日日遠眺的九九峰,想像林爽文在鷂峰之間逃竄。夜黑風高,他的心情會是怎樣呢?我想起年輕時寫的一闕詞: 「落花夢醒紅塵黯,末路英雄嘆。沉埋金劍不堪提,回首逝騅嘶絕美人離。悲歌一曲淒何奈,蹭蹬關山隘。亂雲流水總無情,此去東西南北任飄零。」 四叔導遊的這趟故鄉之旅,不過是幾年前的事,回想起來彷在目前,然而,四叔走了。 我曾在一篇文章(〈故鄉,故「箱」:陳浩《一二三,到台灣》讀後〉)寫道:「我意念中的故鄉,是台中南部一條無名河邊原叫做『鷺村』的小村莊。今天那兒的白鷺鷥或許已經飛去,那兒的河流或許已經乾涸,然而那兒仍住著一群我稱為叔叔伯伯的人,那兒附近仍有著渡台以來我先人的窀穸。」 經過四叔的指點,我才發現原來那條無名廢溪竟然已經清澈地可以繁衍成群的吳郭魚,然後白鷺鷥也回來了!故鄉一定有很多像四叔這樣愛故鄉的人才能產生如此令人驚艷的變化。八七水災之時沿門挨戶喊叫的堂伯早已走了,如今四叔又走了,然而,就是因為有這些人的存在,故鄉才能存續、才能不斷進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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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