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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鋼史 第二章 困 2-10
2014/08/24 00:40:07瀏覽167|回應0|推薦4

2-10 毀壞 vs 失敗


榔頭從大厝口街繞過栗倉,進入凹肚仔街,這是一條彎曲如人肚腹凹入,又如子宮般黑矇的狹小巷道,他慢步走近巷子深處的矮寮,這裡一整排的瓦寮,牆壁都呈現出同樣的黑色髒污,壁面上塗抹著不規則擴散的青苔,以及從縫隙裡伸出不知名的野菊。那夯土牆上還有著一個個“眼洞”散佈著,從外面,經常會有眼帶紅絲的眼睛向內張看,張看裡面一排坐著頹廢發呆的賺吃查某,若是有男子接近門口,就立刻會有立在門旁的女子出來招呼,點個頭,不須開口,男子只需用手指一下,於是被點召的查某就會懶懶地起身陪同走入低矮黝暗的內房。這裡就是碼頭運丁,以及一般羅漢腳酒飯之後經常光顧的“查某寮”。這裡沒有藝樓裡的風雅管竹之聲,只有從鼻孔裡散發著驢子般粗重呼吸的嘶嘶聲。這裡也不需要杯觥交錯的前戲,只有那直來直往的底層慾望。

榔頭的腳步顯得很遲疑,沒有目標,而且走走停停,他沒有一一對著眼洞張看挑選,他也沒有拿著那瓷裂般的眼睛尋找可以洩慾的目標,他只是好像走錯路那樣地走在這條凹肚仔街的巷子裡。他並非不熟悉這裡的地形風貌,而是這個才剛下過一場夏日急雨的潮濕傍晚,榔頭心裡實在堵得慌,他也不知道何所以,彷彿是來尋找答案那樣地就來到這裡,或許,他心裡以為,在這個早已毀壞的巷道,以及失敗的查某身軀上,有著他想要找尋的答案,而且,越是髒污,越是頹頃,榔頭越能感覺到安穩和放心。


榔頭想著剛剛來這裡之前遇到的楊三小,一個從小認識的同安朋友,經常從同安下郊聚落那裡跑到碼頭來鬼混,這裡的頂郊人雖然敵視下郊,但是卻不當楊三小真是下郊人,而當他是個無家可歸,瘋癲胡混的無害賴皮,到處纏著能遇到的舊識討酒喝,因為他能陪著說笑逗趣ㄦ,還蠻有些個趣味,所以大夥也都不太介意,喝完了也不回去,就這樣睡在碼頭旁的番薯市場裡。下午,榔頭就是在市場邊請他喝酒。從前榔頭就愛聽他說著近來碼頭以及他庄的大小趣事,誰家男人去給頭北厝那裡的人家門口“洗門風”,又有誰家女兒因為和三角湧後山裡下來交易的熟番多說了兩句話而遭到親人唾罵。反正,街巷裡的祕密都能透過請三小喝一杯而在眾人之間交換,他算是頭號的消息人士,有著以假亂真,顛倒是非,但是大夥仍然樂此不疲的“功勞”。但是,今天三小卻非常沈默,榔頭問他三句話,他只胡亂答上一句,然後又若有所思般望著碼頭發愣。榔頭問他怎麼今天這樣吞吐,他也只是說無蝦米新鮮代誌,榔頭只好無趣地喝著酒,三小也是懶懶地有一口沒一口。但是不久後,三小卻出奇難得地認真問了榔頭一件事,讓榔頭感到很迷惑,一時間竟然說不上來,像是吞了一口炭那樣感到辣喉,三小問完問題,也沒真的要等榔頭答覆,就忽然起身,鬼鬼祟祟地,如同作了崇那樣地飄走了。反而留下榔頭傻坐在碼頭邊的市場裡發愣,許久許久,榔頭這才起身,然後徨惚地走向那如同子宮般的凹肚仔街裡去了。


榔頭想著這些日子來暗藏的變化,關於這個完全掌握了勝利之後的碼頭,那在當年協山婚宴上,背後隔著雙囍字樣所透射出的些微徵兆。也如同緩緩變化的這一堵石牆,一堵從內部透出黑霉與蟻空的這條暗巷,人們雖能從眼洞向內凸眼張看,但是多半人所見的,都是那些帶著性慾對象的女子容貌,但是榔頭卻看到那些查某臉面上的倦怠。尤其他想到近日他的主人,他在清醒後所出現的茫然眼神,他發現他主人近日,經常在傍晚走往河岸邊望著河岸的蘆葦叢,直到天暗,三四個時辰也不動地發呆,又或是站在那河邊破舊萬善同前喃喃自語。他以為他在思念協山,或是和山,但何以是在河邊而非那個戰場?難道她主人是在哀悼他媳婦桂芳嗎?榔頭無法相信,這實在不合情理。或許是他主人累了,從死亡的勝利戰場上返回後,他就已經感到疲憊,他攀上頂峰,或許,眼前就要下坡了。榔頭也有這種感受了。

榔頭來到一處查某寮前,這是他平日經常造訪的一處草寮屋,因為裡面有一個十五年前被遺棄在碼頭,一個被某位滯留在碼頭的倭國女人所遺棄的嬰孩,她叫愛子,後來被這巷子裡的娼婦所收養,如今也已成為賺吃查某了。但是今天他卻沒有想進去,今天他感到厭煩,因為三小這鱉三,今天竟然問了他一件事,一件他放在心裡,卻根本想不通,乾脆放棄的事,但是被三小一問,這才又重新回到心頭盤旋。

三小問榔頭:到底協山,為何要自己單身前去蓮花池挑釁,這不是去送死嗎?


確實如此,這確實是去送死,或說去找死。但為何是協山呢?任何人都可能換成是他,因為其他人都跟那些下郊人不睦,甚至有仇,但是唯獨協山不是,協山在那裡的朋友,恐怕比在自己的地盤還多,因為下郊那裡的人,很多是讀書人,跟協山算是志趣相投,經常一起在藝樓喝酒聽南管唱曲,談論海外見聞,倡議合作,協力和洋人經商,共同開發河岸貿易遠到海外諸國。這些都是榔頭非常陌生,暨欣羨又妒忌,甚至感到憤怒的想法。碼頭這裡的人都是粗活人,羅漢腳,熟番漢民混雜,一切都以爭強好勝為榮,雖然榔頭比他們擅於思索,懂得權謀,但是榔頭知道,這些在這裡是根本不通的。尤其是他的主人必然第一個反對,甚至不惜動粗。他主人非常仇視洋人,跟這裡的其他人一樣排外,認為洋人都是狼子野心,只想要仗著洋砲洋槍欺負漢人,目的就是搜刮利益。因此,無論如何也要保護碼頭,反對洋人到底。偏偏協山不作如此想,偏偏跟他爹過不去,偏偏想著跟下郊合作,聯合與洋人通商,這是多麼愚蠢狂妄的想法。

這樣的協山,原本跟那註定遲早要發生的頂下郊拼毫無瓜葛,拼死械鬥是我們這些粗人生死光榮的大事,跟他這讀書人的書齋道理有什麼關連?榔頭打破頭,也想不出個理由來:何以協山偏偏在約定起事的早上,偏偏要獨自一人前去挑釁,結果命喪街頭,他真的是想找死嗎?


他的死,雖然讓頂郊一方群情激憤,因而一股作氣搗掉了下郊人的庄子,燒了他們所有家屋,徹底將他們在碼頭的勢力鏟除,讓他們只能抱著城隍爺狼狽逃命,前往一片瘴癘沼澤的下游去活命,但是,我們也因位這場械鬥而失去了和山,我最合得來的兄弟,我主人的長子,連帶的,我主人也差一點在此役裡丟掉性命,現今一切都以經過去,我們高枕無憂了,但是,我仍然難以相信,發起這次械鬥的,竟然是協山。他到底想些什麼?


榔頭狠狠地一拳敲在黑牆的一個眼洞上,就像是一拳捶在一個眼圈發黑的病人眼睛上那樣,一聲哀號,伴隨著一片發黑的灰石碎裂掉落成一片煙粉,在空氣裡隨著一股潮濕的霉氣擴散。眼洞另一頭,顯然還有別人,因為傳來一陣驚慌踉蹌的腳步奔去屋裡,榔頭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那間查某寮的門伊呀一聲開了,一個壯漢走出來,朝著榔頭瞪視,顯然將榔頭剛才的行為當成了一種挑釁,榔頭轉身面對這個身材高於自己,但是渾身腥臭,滿眼火紅,內裡其實萎糜的壯漢,然後是一陣對峙,靜靜較量著,就這樣僵持,那壯漢顯然不敢擅動,然後從門內出來一個中年老鴇,將壯漢給半推回去,並將門碰一聲關上了。


自從他主人失去了兩個兒子,算是絕了後,協山的媳婦又溺水失蹤,而和山在童養媳剛過門不久就病死後,就一直未再婚娶,而是跟他一樣經常往風月場所跑動,只不過榔頭是先去酒樓喝了酒後,再往蔽陋的查某寮跑,而和山去的是藝旦樓,喝酒陪睡一起包辦。不過他們倆都不喜歡協山聽南管這一套文雅前戲,要嘛就暢快淋漓,沒那些曲折心事。甚至,榔頭也並非沒錢去藝旦樓與和山一道戲耍,而是榔頭認為,喝酒有喝酒的痛快,睡查某有睡查某的情緻,兩者不好混為一談。


榔頭繼續前行,他開始想起那個眼洞,那個在暗處裡伺機窺探的眼睛,這樣的直覺,就很像他現今在碼頭所感受的那樣,他一直感覺,有一種伺機而動的動物在碼頭倉庫的暗處裡面窺伺著他們,並等待著,如同他們的弱點已經暴露,只是等待著最好的時機,一舉形成陣勢,擊垮他們。這些莫名的直覺,成為近日榔頭內心的恐懼,如同他感覺他的主人也同樣陷入迷惑,到底他們贏了什麼?還是只不過是毀壞的前兆?就如同械鬥前不久,協山有一回從山上回來,就一直待在酒樓裡,整整十天買醉,醒倒如儀。他的爹看不下去,令榔頭前去強力帶回,於是榔頭前往藝旦樓尋找,卻見協山獨自對著已堆成一個塔般的花生殼喃喃自語,榔頭貼近聆聽,只聽得協山似乎唱著某種曲調,以一種不能懂的怪異詞語,像是吟唱那樣禱詠,榔頭輕輕推了協山一把,卻見協山轉頭對著他斷續不清地說:我...殺人放火,我打家劫...舍,我淫...人妻女,咚咚...咚。然後就趴著睡著了。他說的是誰呢?他肯定中邪了吧?但協山當時所說的話,如今卻一直迴盪在榔頭耳邊,是殺誰人放火?是打誰家的舍?又是淫誰人妻女?榔頭想到的,是那眼洞裡的毀壞,以及那隱藏在暗處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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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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