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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9/05 23:08:11瀏覽228|回應2|推薦3 | |
2-13 感受 vs 謬誤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在那個初夏時分,節氣已過芒種,這河岸多日來陰雨連綿,那日卻是光風霽月,四宇一片清朗,河面上涼風徐徐,而我學藝初成。師傅令我登樓展藝。我戰戰兢兢,換上綾羅錦緞的旗袍,細細施粉,望著鏡裡鬢角上的珠串搖晃,幽幽想起師傅曾說,以我這七年來學藝之精,相貌之美,將來必定攀龍附鳳,覓得良婿。但我心裡卻不知未來會走向何方。我一腳踩上了縹緲在雲端的千仞石樑,前後路徑盡皆隱藏在深山的迷霧裡,心中如何還能持有專念?我拿起身邊的“四塊”,夾在食指之間輕輕開闔,我喜歡這由四片竹片刻成的“四塊”,在我手裡開闔時所發出清脆似玉的聲響。噠!噠!
南管曲詞 〈虧伊歷山〉:見許渾天散紫,水月耀光,好伴我孤客良宵景。
是了,我想起爹,那下著大雨的夜裡,他被他的弟兄們抬回來時,已經冰冷僵硬,我望著渾身是血的爹哭泣,他就這樣帶著無限憾恨的表情 ,留下了我和娘。隔天,大地就和今天一樣,傍晚的天空五彩繽紛,如同寶石般燦爛,但我已經成了無父的孩子,那時我才五歲,我跪在爹靈前,在前來奠祭的叔伯前叩首,我遙遙望著帳外的天空,正是那渾天散紫的情狀。然後他帶著眾人黑衣素裝前來,一語不發,站在我爹靈前許久許久,表情始終迷迷茫茫,看不出內心真正的感受。此刻我娘臥病,如今又驚聞噩耗,已經無法起身,於是他帶著兩個老者進去內屋,許久許久這才出來,卻直直來到我面前,我叩頭答謝,我跪著低首望著眼前他的鞋,黑的麻布包裹著白色棉理,卻有些許線頭已經磨成了灰白色,成為絲絲線縷揚起在鞋邊上,這讓我想起了我爹鬢角的白髮,也是這般散落飛揚在爹的耳邊上,我望著望著有些迷了,卻聽到了他在跟我說話。他說他會安排一切,會照顧我和我娘,他問我是否願意當他的義女,可以接我和我娘去他那裡,我沒答話,我只是靜靜望著他鞋上的飄絮,然後淚水一滴滴落在我放在地面的手背上。那年,我五歲。
俯視石樑,茫茫渺渺,好教我膽戰兢。
我爹的後事辦完,我娘叫我進屋裡,她已經非常虛弱,但是她仍然緊緊的盯著我,然後叫我坐在她旁邊,然後一字一句非常緩慢虛弱地告訴我,跟我說要我記得我的爹是怎死的,爹是為了族人與番人爭地械鬥,是為了族人而死,但是卻一點也不值得,爹拋下了娘和我,卻為了族人,或說是為了“他”而死,所以,娘要我不能做他的義女,不能進入他家,娘要我離開這裡,去南方學藝謀生,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遠離這種拼鬥逞兇的活計,尤其遠離我爹致死都以為是的“患難兄弟”,但是卻讓我成了孤兒。說完這些話,娘也跟著離開了,距離我爹過世,只相隔兩個月。我成了真正的孤兒。
那時,我就站上了在那漂浮雲端的石樑,足無立錐之地,眼前如同江河翻騰般渺渺茫茫,好較我膽戰心驚。但我清楚記得我娘的交代,與我爹臨終的遺憾,我得遠離這裡,以自己的技藝活下去。無論前方是深淵還是險路。
但是,我首先就得先過“他”這一關。那時我五歲,任何人都能逼迫我,挾持我,甚至占有我,但這也就是我的優勢:當任何人都“能”之時,就等於是任何人都“不能”,因為,當我是最弱者時,我就是最強者,只要我能有膽向深淵跨出一步,就任誰也奈何不了我!!
不必虛驚,你心中若有專念,足底自有雲生,任意飛過石樑,怎怕險徑!
我在家裡等待,他並不急著來見我,我只是個幼兒,他要等我無助,恐懼,哭泣之時再出面,他要以一種扶弱的英雄之姿帶我走,讓我甘心當她的義女,要擄獲我的心,要我忘記爹,認他為親人。
但是我就是不屈服,我堅持著沈默,守在獨剩我一人的家裡,即使餓到昏厥,冷到顫抖,我也不曾出聲求救,我知道他在等,但是我也在等,等他彶著那雙黑色毛邊脫線如縷的布鞋前來,停在我眼前,而我那時小小的心裡很清楚,我在等待他的屈服。
但是這何曾容易,一個族人的強大首領,一個嚴厲如暴君,一個番人也望而生怯的人,他如何能像我屈服?除非只有一條路,就是我成為最脆弱的強者,才有可能讓一個最強大的強者屈服。這就是我那小小心靈產生的意念。
如此不知幾何,我雙臂緊抱著,縮在寒冷如冬水的角落,望著門檻上爬動的螞蟻,在門外的冷雨前面掙扎搬運著一隻死去的蚱蜢,抬著蚱蜢軀殼想要跨越門檻,但屢屢從半高處掉落,然後拾起,再掉落,拾起,又掉落。如此反覆,而螞蟻們始終堅持這樣的行動。但雨絲隨著寒風忽然灑入門內,將門檻一下子淋溼,乍猛的軀殼變得沈重,螞蟻的腳又不斷踏在水漬當中,時時弄得不得動彈,六足不斷舉挪踩踏,狼狽萬分,但螞蟻依然不曾放棄。我看著螞蟻們專心一致的重複著這種無望的動作,但是毫不分心猶豫,直到一陣狂暴的北風捲入,一下子將那蚱蜢的軀殼捲起,連同幾隻不死心的螞蟻一同掃到了不知名的暗處,一切就這樣靜止了,而就在此時,他的鞋越過了那門檻,在我眼前投下的陰影裡,前進到我低眉望地,一如那日我在爹靈前叩首的位置站定。
那時我心裡想的,就是專心一志,要與他的意志對抗到底。
我該如何跨出那一步?向著萬丈虛無?我又該如何讓足下生雲?帶我飛躍石樑險徑?讓他能夠臣服?
我今細想此言,若真若幻,到只處進退難。總賴我芳卿為接引。
他就這樣站定,一如我呆望著他的鞋頭,他的雙足看起來卻並不安穩,以一種偏斜的方式支撐於地面,竟似與我同樣猶如站在小如針頭的石樑頂端。他也在等待著足下雲生嗎?他也想要跨足橫渡那片虛無嗎?他不是一個能夠讓天神墜落的強者嗎?為何在我眼前的這雙足鞋,竟然猶如赤腳踩踏荊棘小路,滿是血痕?這就是他成為強者的原由嗎?因為他其實跟我一般的“脆弱”,只是這一點,沒有任何人看出來,只有一個當時才五歲的小女孩發現,從一雙無錐可立的鞋足之上!
他就如此沈默站著,在很久之後才開口。
他說:妳不願意和我走嗎?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我就已經知道,他從此,必然地,臣服於我了。
我沒有行動,但是以其心中的專念,我讓足下生雲,飛躍了那道石樑。
你須着附葛攀藤,速把芰荷整頓,碧藜輕踗,
收卻椰瓢,藏了丹罐,接踵依稀,我但得把此精神且管定。
收卻椰瓢,藏了丹罐,接踵依稀,我但得把此精神且管定。
南管曲詞 〈虧伊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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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