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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18 19:25:38瀏覽319|回應1|推薦2 | |
2-9 殘酷 vs 盲目
我信步走在一條汙黑的街道上。一個黝黑粗壯的小孩,在那輪廓深刻如刀刻的臉上,有雙巨大的雙瞳在轉角以極不信任的光芒盯著我,我往前走,我從未來過這裡,一個處於同一塊土地卻比外海諸國更加陌生的異域村落,在低矮茅屋的黑洞深處,我能體察出還有許多閃閃發出疑懼的目光。
我是個入侵者。
打家劫舍。
搶奪土地和女人的盜匪。
但我是個讀書人。
出過洋,見過大鐵船,看過西洋諸像。
我所認識的女人都是嬌嫩冶豔的風流女子。
我所交遊的都是身穿綾籮的世家子弟。
舉止斯文風雅。
但是卻無法壓制我心裡的盜匪。
我們在此放火燒屋,在此淫人妻女。
我是牠們眼中的盜匪,該以牠們之天神的名義被詛咒。
但是牠們現在沒能力反抗我。
因為牠們的男人全都戰死了。
我信步走在污穢的泥道上,我相信我的血跟這地上的爛泥同樣芬芳。
我聽到一陣陣聲響,咚咚咚咚!
我朝那方向移動,咚咚咚咚!
以一種巨大的震動敲擊,咚咚咚咚!
是在這些破屋之後的某處,咚咚咚咚!
我被這聲音所苦惱,咚咚咚!
像是戳在我的橫膈膜上,咚咚!
我莫名感到悶煩,咚咚咚!
咚咚咚咚!
在這次加倍巨大的敲擊之後,聲音忽然停止,一片寂靜。
那小孩不見了,門後的目光也都消失。
地上一片汙泥黑水肆虐,蒼蠅奔飛,在這剛下過夕瀑雨的山村裡。
山嵐還在遠山緩緩翻滾挪移。
我停下腳步,我不知道該往何處,我想要找尋那聲音來處,因為那聲音的節奏實在讓我發毛焦躁,我四望看顧,沒有焦點,我的左手中指竟然不聽使喚地抽蓄著,咚咚咚咚!我受到了神的詛咒,那咚咚咚咚的巨響裡,我想起了桂芳。那一下一下的咚咚聲響,那一次又一次的殘酷衝撞,她竟然就這樣沉默地承受了。
咚咚咚咚!
我一陣戰慄,因為那聲音又再度升起,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
咚咚咚咚!
我打家劫舍,我殺人放火,我淫人妻女。
咚咚咚咚!
我犯下大錯!
我以殘酷對待桂芳。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再也無法忍耐,我被詛咒,我發狂,我在髒水汙泥間尋找,咚咚咚咚!
我穿過一間無人空屋,屋內器物四散,竹碗,竹蓆,竹杯,頭巾,燧石袋。
咚咚咚咚!
我奪門而出,來到一間草寮前,一個散髮紋面的老頭坐在裡面,面前一個巨石战板,旁是水槽,另旁是旺盛火爐,他一手拿著一把火紅柴刀,一手拿著巨槌,他忽然停手,將眼睛望向我。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專注地望著我。一手拿著火紅柴刀,一手拿巨槌,沉默專注地望著我。
我在他五丈外站定,和他對峙著。而她卻忽然掉轉頭去,望著房門凝視著,沒有了表情,成了一尊雕像,以那觀音寺裡的神像般專注沉默地盯著門房,我不禁轉頭望向她的視點,咚咚咚!那是一條門縫,是我入房時所沒有關緊的門縫,她就這樣沒有任何表情地,沉默地盯著那門縫,那門縫外頭有甚麼呢?咚咚咚!那門縫外頭有甚麼值得她如此專注呢?有甚麼比我這身為丈夫的權力更加值得她沉默地注視呢?門縫!那門縫之外的世界!咚咚咚!咚咚咚!我憤怒地回頭,專注於如此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的,權力。
我打家劫舍,咚咚咚咚!
我殺人放火,咚咚咚咚!
我淫人妻女,咚咚咚咚!
這一切就是我身上的命運。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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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我在這六張塔羅牌面下看到了甚麼?
你問,那門縫之外有甚麼?
有甚麼值得我如此專注?
又有甚麼比你那丈夫的權力更重要的景象?
有甚麼?
是門縫。
我從那門縫裡,看到了一片片映著慘淡月光的青石板。
我從那門縫裡,看到了在青石板上嬈動的香煙。那是從觀音寺裡飄來,屬於她那沉默的香煙,從上游漂到了下游。以及他那沉重的腳步,以及那嘟嘟嘟的敲響,那是他今夜裡始終不斷地敲響,以那水煙袋敲擊桌面所發出的聲響,嘟嘟嘟,那節奏有著熟悉的印象,嘟嘟嘟,代替了沉默,嘟嘟嘟,如同石像般坐著,嘟嘟嘟,專注凝視著遠方,彷彿遠方也有一道門縫,嘟嘟嘟,隱隱透出些許秘密,在無法掩密的門縫後面,有著那神祕的,渴望。嘟嘟嘟。
那門縫裡,到底有甚麼呢?
這六張塔羅牌面下,到底說了甚麼?
你問我,
我也答不上來。
嘟嘟嘟。
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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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站在那裏,那紋面散髮的老人也就那樣望著我,一手舉著柴刀,一手舉著巨槌。那老者沒有任何動靜,更沒有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只以聽覺來辨識我的存在,然後我才猛然警覺,原來這老人是個盲者,他只是睜著那空洞虛無的雙目,卻以那代替一切的聽覺在注視著我,而且非常謹慎,卻非畏懼。
於是我稍稍抬了一下腳,打算往前挪一小步,他卻已經將手中那把柴刀拋在他的腳下,我愣住,停下腳步,想知道這是何意?
然後忽然從他的嘴裡,吐出了一連串的無解字句,像是吟唱,又像是咒語,以一種特殊的節奏前行,如同那山嵐翻越山嶺時的翻滾掙扎,絞合又奔散,然後那盲老者的散髮在他溝渠縱橫的臉上飄飛翻揚,與那從額頭直到下巴的紋面混在一起,簡直就成了一張召喚神靈的驅鬼面具,我心裡一陣撼殤。那戰士之血般的腥氣忽然從腐屍樹林裡隨著迷霧般的蒼蠅竄出,在空中嚶嚶盤旋合唱。老者仍不斷地以古老語言組成的羅網向我拋來,然後慢慢在我面前堆積成為一座沙塔,逐漸高聳上天的尖塔,接下來那在空中焦躁翻飛的蒼蠅,便一隻隻奮勇上前附著其上,慢慢行成了一顆顆符碼,如同刻紋般鑲嵌在那沙塔之上。我心裡的撼殤難以克制,我竟然開口跟著發出蒼蠅般嚶嚶的歌聲應合。
然後,我想起了一些事,關於我的身世。
年幼時,我曾偶然聽過老一輩人在酒後提起了一件事,但卻立刻被我爹給嚴厲制止,最後甚至受到懲罰,當場受到杖刑,從此,我便不再聽聞關於此事的任何傳言,那是關於我的祖母,他們隱約提到她在我祖父酒醉溺水死後的隔天便上吊自殺,而她,卻是一個來自三角湧後方深山裡的"成福"這個地方的番婆,他們說,他們從來不曾聽她說過話,永遠在屋子裡背著我爹織布,然後將布交給一個經常來河岸做山產買賣的熟番,換取一些銀兩養家,而一個番婆最後竟然選擇殉夫,足以見得番婆的剛烈性格,以及他們在言語中以一種輕謔的表情,形容這是一種"陋習",是番人才有的"荒蠻"風俗。
而今,我所前來踏上的這塊土地,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成福"番庄。
但是,我面前的老者,口中散發出的聲音,是否就是我祖母所懂的語言?是否就是我爹年幼時能夠從我祖母口中聽到的音律?我望著我面前刻滿符號的高塔,我忽然好像可以稍為理解一些意義,或許,那只是我自己的幻覺,但是,我卻好像知道了,知道那些隱藏在山林背後的哭聲裡,某個民族所斷續訴說的記憶...。
我又想起了那遠在海外的諸國,我對他們的熟悉親切,就算開始時語言不通,我仍然感覺那是一種同種同類的共鳴,我們喝酒,我們擁抱,我們交歡。在那些日子裡,我從來不曾以為自己是個"外人",我們醉倒後睡成一團,天明時在頭痛欲裂裡醒來,然後望著身邊的裸身女子,搖醒她之後繼續交歡,完全無須言語。我們毫無差別。但是為何,我踩在這與我出生的同一片相連的土地上,望著面前這個盲老者,望著應該是我祖母所出身的這個"番庄",我卻感覺那樣慌恐,如同異域一般亟欲逃離的"異鄉",我是個純粹而有威脅性的"外人"?
於是,在我面前的高塔上,清楚辨識出一個如蛇般扭曲符號的意義。
仇恨。
我忽然就這樣哭泣起來,我開始大喊:
我打家劫舍,我殺人放火,我淫人妻女!
咚咚咚咚!
我竟然再度聽到那咚咚咚咚的巨響,那盲老者舉起巨槌,再度開始在我面前猛力向著他面前的一把火紅柴刀敲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這聲音,就如同那新婚之夜,我對於桂芳所犯下的暴行一樣,
這聲音,也將會在不久後,在那蓮花池畔,以一把長刀那樣,同樣直直插入我血紅的胸房...!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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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