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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15 16:23:41瀏覽269|回應4|推薦2 | |
角鋼並非是寫給期待心靈雞湯補品的虛弱現代人看的通俗讀本, 而是寫給下一個殘破世紀裡奮力生存的強壯人類的繁華備忘錄。 讓他們知道,他們也有這樣華麗而且墮落的祖先, 他們選擇自己的命運,包括毀滅,都是自願。 第一章 因(一人困於方寸)
1-1 祭司 Major Arcana
告別天空,雖然今天整個城市顯得陰鬱。 但是我依然很莊重地,跟這天空告別。 然後乘著手扶梯,回到我的安息之處。
地道長廊,有各種光源。 但沒有一處是天光。 遍佈地道裡的,首先是三波段式的日光燈管。 那接近燈泡的黃色調,能讓我的膚色不至於太慘白。 因我這膚色在地底下,能讓活人恐懼。 卻很討好那些陰鬱的影子。 他們總躲在暗處湧動。
一列櫥窗的鹵素燈,投射在冰冷的玻璃上。 像是將臉貼在玻璃上張看的臉,而裡面空無一物。
然後是神桌燈。 在角落裡曖昧地亮著,如同招魂。 以紅色包裹著燈泡,將之超渡為彼岸的顏色。 他們安靜地守在一個房間裡,周圍有各色神像陪襯。 這裡屬於古典安靜的冥界。 伴隨著神像背後偷偷飄出的裊裊香煙。 擔心這樣的虔誠也會招來罰單。
往前走,是一列繽紛。 那是七彩LED的狂亂世界。 一個燈頭裡囊括所有色彩如鑽石的刺目亮點。 排成陣列的燈光看板,以有秩序的閃爍形成了雜亂。 提醒這個世界,無論如何賦予規則,整體依然參差。 我想,若是當年能夠早些出現這玩意兒。 或許,悲劇不會發生。 至少能讓他了解,一切努力總是徒勞,除非承認混亂也能表現秩序。 但是太遲了。我們一路來到了 現代。
最後,撥開珠簾,打開門鎖,進入我的墳瑩,我的居所。 就坐。點上面前唯一的一盞燭台燈。 罩上琉璃罩,讓搖曳的色彩交歡,然後在桌面上投下呻吟。 我緊緊盯著燭光 等待 等待著他的到來。
1-2 懸吊者
角鋼穿過狹窄的紋身街,轉入吊滿了粉紅手機掛飾的卡哇乙店鋪。角鋼隱身在後面的巷子裡。
角鋼這一路上經過的制服女生,熱褲辣妹,乳溝靚女,光頭老外,青春痘男孩,以及一批一批西裝白領的中年人,與那守在矮小昏暗店面裡的刺青猛男,沒有一個人在意這個剛剛歪斜著,以角鋼般折曲的身體,走路顛頗卻疾行的怪誕老人。他一路只盯著地面,渾然不覺前方的人群。但是奇異地,他不曾碰到任何人,因為在他前行的路上,所有人都在下意識裡向兩邊分開,如同巨木穿過急流,又如同讓路給一個地獄怪客或是街頭惡煞般。但是角鋼走後,一切又如流水般恢復正常,沒有一人意識到剛剛有人帶著衰老與悔恨穿行而過。
角鋼勢如破竹,如同他的一生。他走路從不看前方,因為那沒有意義,既然已決定前行,看向前方還能改變什麼?一匹被激怒的山豬,他前進再前進,只驕傲地看著眼前的獠牙,因為他只在意他的獠牙是否筆直地朝向前方。
就這樣,角鋼來到了暗巷的入口,腐朽的廢鐵棚欄杆上掛著破爛成絮的帆布,在藍色得破敗骯髒的陰影裡飄颯,發出電擊與抽打鞍繩的裂響。東北季風傍晚才剛抵達,這裡的微氣候混雜著隱藏在暗巷的黏膩濕熱,以及在天空逐漸成局的陰翳寒涼。季風就以雲移的形勢逼近地面,先在巷弄間掀起呼嘯,然後逐一清理戰場。
這座偉大的城市,剛剛才下過一陣秋雨。
角鋼站定在暗巷口,好一會兒沒動,然後他抬起頭望向前方,因為他發現了阻礙。一個年輕細瘦,衣衫與頭髮同樣胡亂的男子,站在角鋼前方十公尺處,手腳上的細疤如同濺泥般斜著散布,他手掌如鵝掌般出奇寬大,指頭卻如鷹爪見骨,兩眼帶著明亮的仇恨,雙手垂在胯骨邊,褲襠隱隱鼓漲,兩腳直立,微微顫抖,卻直直地望著角鋼。一點兒也不避諱。角鋼望著這逆著地上髒水光亮而僵立的男孩,隱隱一種熟悉,他曾經熟悉的姿勢:脆弱,倔強,興奮,以及憤怒。他不確定是哪一種,但是他覺得熟悉,但是很遙遠。
最近這幾個禮拜以來,角鋼經常這樣在這裡遇到這個男孩,男孩旁邊是一座破爛欲塌的逃生梯,通向四層樓高的舊公寓後門。這男孩一動不動地盯著角鋼,而角鋼也這樣一動不動地盯著男孩。每次都大約有三分鐘那樣久。然後男孩轉身離開,背著角鋼走出暗巷,消失在遠處的馬路燈光裡。然後角鋼慢慢移蹙向前,在剛剛男孩站定的地方,那個逃生梯旁,然後一個女孩就出現在逃生梯的陰影下。
1-3 塔
馬的,幹,那沒老二的駝背! 我要是能多養兩隻雞,幹嘛這麼憋。 穴!都還沒睡夠,那老二硬得跟龍山寺正面的那根石柱一個樣, 觀音菩薩原諒我。 幹!就叫我起床!叫我找地方逛逛。 要我去哪拉屎?逛個逼啦!我哪有郎啊! 我只能吃碗臭麵線,抽根像大便一樣的煙。跟一些小爛貨哈拉。 讓出我的床,洗手台,馬桶,衛生紙,電視。 還有小愛。 等我回去,看我操這隻逼秧。幹!
我就是要在樓梯口賭他,我他馬很想扁他, 踹爛他的蛋,要他叫我阿公,叫我阿爸! 他那雙很雞巴的小眼,我想把它挖出來,用拖鞋給他爛! 但是他那樣看我,幹,我就是很不爽,很賭爛。 我不怕他,他是個殘廢,是鬼。 但我就是很想走,很想閃。幹! 大概是我需要郎。一次三百的郎。可以讓我吃一餐全熟的牛排。 我討厭黑胡椒,蘑菇更噁,我只吃不加醬的牛排。 牛排店的那隻小雞總是問我要不要醬,我說,我不要醬! 然後那雞就癡癡笑,說,不要醬,那要怎樣? 幹,我說,我不要醬,還能怎樣?能給我幹嗎? 她就笑得更花了。 但有幾次下班後,那小雞還真讓我摸。我就問她,醬好不好? 她就笑的更花了,說,就醬,就醬! 幹,真沒力。 說真的,我真佩服那個逼秧老頭。每次都來,只要小愛。 他又不能怎樣,就是摸摸抱抱,真他馬沒力。超沒力。 小愛盡然說他好,幹!這逼秧!喜歡輕鬆的。 不去賺大拖的,一次了五百,有屌用。餓不死,還拉屎。 說不定這雞喜歡他?幹!怎嘛可能?穴! 對!我還要想方法,要阿平那狗的害怕。 敢賭我,差一點掛了。害我縫了九針,臉都花了。 不然會餓死,在這裡,不賣雞會餓死。就算跟他拼,也要開張。 現在還是先找地方蹲吧!等三十分鐘,然後回去要郎。 真沒用,才一下子,我還真想小愛。 小愛。 幹,真沒力。
1-4 月亮
從將要坍塌的樓梯口陰影裡,走出一個女孩。她的臉很小,眼睛卻很大,豐滿欲破的胸房,卻連接著纖細的四肢。結著一根馬尾,腳下踏著一雙布邊已經泛鬚的黑球鞋。她毫不避諱地望著眼前的角鋼。嘴角散佈著微笑。
女孩伸出手,角鋼卻不理會,徑直上前,攫住了女孩,開始吻著女孩的額頭,雙手則繞到女孩的背後,解開背扣。女孩沒有任何抗拒,她開始想起她的父親。五加皮酒的氣味在空間裡膨脹,他父親從未抱過她,也從未主動跟她說話。他一回家就坐在飯廳裡喝酒,她可憐的母親則躲得遠遠的,一直等到她丈夫醉倒,才敢出來收拾一桌狼藉。她十三歲就離了家。至今三年從未回去過,或許她的母親已經死了,她想,只留下一個弟弟忍受虐待。
這個老頭很像她的父親,應該是說,她父親很早就荒廢得跟這看不出年紀的鬼老頭一樣,是那種肝火狂燒的可怖衰老。但是她並不抗拒這個正在撫摸她的老頭,反而,這讓她感覺到這是那遲遲未能得到滿足的擁抱,那自小未曾得到的重視。與榔頭的狂愛相比,榔頭像是弟弟那樣耍賴難纏,而這老頭卻有她不曾見過的驕傲。所以,她始終不曾拒絕角鋼。但是她也知道,角鋼是不能對她進一步了,僅只於此。角鋼無法進入。
但是她不在乎,她並不希望如同街上其他女孩那樣靠這行賺取一身名牌,她只想糊口,她並不想找其他人,尤其是那種侵入性的男人,她情願跟這個老頭廝混,每次賺個三百五百,而且能從這老頭的嘴裡,聽到她從未聽過的話語,那些混雜著她所不能理解的咒語般的自語,帶著憤怒,蔑視,以及悔恨。她聽著,彷彿那是她父親對她的懺悔。
角鋼就這樣在女孩的衣服裡撫摸親吻,在這剛下過雨的暗巷,角鋼發出嘶嘶如鳴的喘息,偶爾說出幾個詞語,這些是已經失傳的語言,由台北平埔族與大陸泉州話混雜而成的語言。那是角鋼的母語。他已不能成句,只剩下個別的辭彙。
但是他也無法理解為何會在這女孩身上依然使用這些早已遺忘的母語。他想,或許,他之所以來找這女孩,在她身上四處撫摸,只是為了尋找這個母語的殘跡。 經過二十分鐘,角鋼替女孩扣上背扣,放開了她。然後從繫在腰邊的一只黑色布囊裡,拿出一張五百元交給女孩。女孩抬頭望著這個高大的駝背成角鋼狀的老頭。 妳叫什麼名字?
小愛。
1-5 戰車
我曾三次不認他!
為了復仇,為了被祂詛咒,為了找她,為了繼續戰鬥。
我還記得他是個好人,來自遙遠的海洋另一端,蓄著大鬍子,拿著一本書,走向我,用很不流利的語言告訴我,一切的罪惡都交給祂承受,祂可以赦免我,讓我獲得解脫。我曾在他面前痛哭,求他減輕我的痛苦,他用手輕拍著我的頭,我像個孩子那樣地痛哭。 但是,我卻三次不認他。
最後,我還燒了他的房子,那個他與他的主人的殿堂。全被我一把火燒了。那一刻,我心裡有一種弒父的痛快,那一刻,我知道我終於得到了我要的詛咒,我開始向自己復仇。
但是,我還是繼續尋找,我不相信她已消失,那滾滾黃泥的淡水河 ,那蘆葦纏繞的石岸,那沿岸孤冷的小廟,我找不到她。所以,我就這樣一路找來現在。
和山這小子說的沒錯,我是真的偏心。就算我反對協山,打擊協山,甚至背叛了協山,但是我的心依然偏向他,為了他,我向自己復仇,為了他,我寧可失去和山,我的長子。但是,這樣都無法阻止我找尋她,得到她。
為了這些,我三次不認祂,最後還甚至一把火將祂燒了。
猶如焚燒我自己。
趁著兵亂,我拿著扇子大力地煽起仇恨,一如對自己的憤怒。
這實在是很有渲染力的暴動,那些游民,在我的眼神底下瘋狂,在我的吼聲裡震顫,在我的火光影子裡成為了死士,我就這樣帶著我的信徒們邁向祂的殿堂,他站在門口,靜靜望著披髮如獅的我,我一時間好像將一切都忘了,我忘了仇恨,忘了痛楚,忘了過去。直到身旁的榔頭轉身問我,我認識他嗎?我驚醒過來,我咬著下唇,我說,我不認識。那一刻,祂的眼睛竟然出現淚水。我笑了,我說,洋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然後我向他身後的黑暗殿堂投下火把,然後我所有的信徒也跟著投下那些著火的石塊,砸向那殿堂。我大喊,把屋子燒了,全燒了!但是,不准碰他!
這是我最後一次的瘋狂。我燒了他的殿堂。 然後那黑暗中的十字架上,我看見了自己。
於是,我走到了現在。
1-6 戀人
倒立的戀人牌
幹,別再那樣地騎我了。我,真是夠了。
每次和那個沒老二的駝背玩完,就回來要我。我怎樣,是驢子嗎?
要我說愛妳,是地!我是愛妳。但別當我是驢。
驢子是好樣的。牠的老二特大,還可以排出一顆花生!
真冏。我看電視說,某個名人是個基督徒,他說他患了膀胱結石。結果靠禱告就能將一顆花生大的結石從老二那裡排出。還說是她媽的神蹟,我聽成是神經!真是神經。要真有神,鐵定很羨慕他那驢老二。
妳可以去找他啊!他的老二特大,他是驢,他適合妳。一次排出能一粒花生。
我不行,我很冏。我是個“人”,人老二的尺寸有限制。別太勉強我。
我真的很“離”。就是那種很沒力的那種“離”。我只能倒立。要我倒立跟妳幹,我願意試試。真的。這一點,我願意為妳。就像是那個老是沒睡飽的中國女歌手唱的那樣。我願意為妳,被幹到天際。 不然就別嫌我老是“一路靠北”。我可是很愛這首周董的歌“一路靠北”。真的,我經常不自覺地哼唱,一路靠北。歌詞寫的夠屌。哇尬意。
下午,我又被迫“離家購物”。但我沒帶錢。等那駝背走後,我就可以吃阿忠麵線了,那玩意兒黏糊糊的,很噁,很他媽沒力,但是我還是照吃。就像是人活著,很噁,老二整天黏糊糊,硬邦邦,但是還是得照吃不誤...。 我希望有一天和小愛結婚。 好好地,在大床上,沒有被人追趕地,正當地,無所畏懼地,聖潔地,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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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推開門,進入大廳。一對紅色囍燭滴淚而燃。我有些醉意。 父親不在,顯然已經就寢。我悄聲掩門,然後右轉進入大廳旁的主房。
楣上貼著囍幛,門上掛著辟邪。沒上鎖。
現在剛過寅時。萬籟俱寂,連蟲蛙鳴也無。但空氣裡飄來河邊的腐臭氣味。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無聲。
深帳裡,她著衣面外橫臥,睡熟了。霞冠放在床頭。雙腳還支在床下,鞋未卻。 我以微弱光影看著她,確實是個美人,杏眼,玉墜子修長的臉,髮色烏黑。 但她是怎樣的女人?我從未聽過她說話。卻聽過她唱得一腔好南音:
“你心中若有專念,足底自有雲生,任意飛過石樑,怎怕險徑...”
當我第一次聽她唱起這支“虧伊歷山”的套曲時,我的背脊骨陣陣發涼。 那鬼魅之聲在險峻山路裡盤旋。誘惑著我縱身飛過石樑...。 但是今夜她卻熟睡在此。以那雲生般的霞冠,要我走那險徑...。 險徑。我知道只要過了今夜,我就是父親的傀儡了。 我有了家室,得為家門著想。 為了家門,就得和仇人鬥爭,得流血爭個勝利。
險徑。
我褪衣後悄悄靠近。將呼吸貼近她的臉。我知道她此刻已然醒來。但沒睜眼。 然後我將手慢慢深入她的私處。她沒拒絕。卻也沒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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駝背老頭留下的五百元還在床上,一床亂巴巴糟。但我知道沒有保險套。他不能。
小愛的軍曹手機還在,布鞋也沒穿走。她汲著千拖就出去了。搞不好是搞完餓了,去買鹹酥雞了。她愛吃。每次幹完,她都想吃鹹酥雞。都不煩。比幹還拉K。但是她有帶錢嗎? 我坐在床邊,肚子也餓了,就抄起那五百元,下樓去吃那被狗幹的麵線羹。
然後,經過轉角那個全家超商時,我看到了那沒老二的駝背竟然在裡面...。
1-7 星辰
不知從何時起,我就有了替人算命的能力。 一如我也不知從何時起,就一直在這個地下道裡生活。 一切會發生的,都會在隔天清晨發生,沒有任何理由。 但是我會替人算命。無論準,或是不準。 而這一切不過是我相信罷了。我相信了,人們也就相信。 無論準,或是不準。 我上去地面,重見陽光,像個活人那樣,只有一個目的。 就是替他償還,無論是全家超商的,或是命運的。 那夜,在他於我假寐逃避之時,以帶著紹興氣味的眼睛靠近我,以那帶著蒜味花生氣味的手指,悄悄侵入我的身體時,我就開始有了替人算命的想法。 算命。無論準,或是不準。 然而在那之前,他剛掩門離開,帶著廟裡的香燭氣。如同觀音寺前地上的青石板,如同那燕尾般的飛檐,他從我的身上離去。 我非得非得替人算命不可。無論準,或是不準。 然後我走入大河中,河裡一片紅色,夕陽在枋橋那頭淌血,一如這頭的人們。 然後我在河邊醒來,我就相信自己有了算命的能力。 我走向他們的家,或說曾是我的家,但已成了廢墟。 沒有人認得我,也沒有人認得他。 我懷疑我去了一趟爛柯山。 只有一個老者說,五年前曾有一場大火。無人生還。 於是成就這片廢墟。
心中若有專念,足底自有雲生,任意飛過石樑,怎怕險徑... 不知何以,當時我腦海裡只剩下這句,不斷盤旋,哼唱。 然後我開始替人算命。 無論準,或是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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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年躲在地底下,經常透過燭光想起,他倆其實有著相同的氣味。 那夜紅燭,究竟是為他而點,還是為他而留。 或是為了這些前來算命的孤魂? 但我是那樣愛他。願意永遠為他償贖, 無論是全家超商的,或是命運的...。
聽人說,這裡百多年前曾有間教堂被焚,但如今在陽光下依然聳立。 然而他的廣廈卻成了這地下街上方,招待遊民如親人的公園。 又聽說,當年燒教堂的人,帶頭的,是個瘋狂的老頭。 有著一臉仇恨,憤怒,以及彎曲的駝背。 是啊,我知道是他,燒了教堂還不夠,最後還燒了他的家業。 但卻無論如何也燒不了他的痛苦,他的慾望。 一如那再度興起的教堂那樣,堅持地勃起聳立在地表上...。
1-8 愚人
倒立的愚人牌 角鋼起先是站在店門外的對街。往店裡面張望。確定了今天的值班店員後,角鋼這才跨過街道進入店內。
現在是下午兩點左右,也是這個店裡客人最少的時候。
叮咚聲響,櫃台的一個正在替客人結賬的女店員抽空抬頭看了看角鋼,隨後低頭繼續不停按著收銀機,嘴角卻露出一絲微笑,但角鋼沒有和她的眼睛相遇,低頭走入最裡面的角落,在一列放置雜誌與影碟的立架前張望。
蘋果週刊 “企業家小開上海酒店擁奶實錄”,底下是“名模擠奶爭風吃醋” 然後是一本本排列如酒家女迎賓般的愛情小說:情人老爺,夜半總裁,風流俏娘子,我的野蠻狐狸... 再來是一張張裝在硬殼裡的遊戲光碟:花境傳說,仙侶姻緣,獸魔天堂...
角鋼一一拿起來張望,一字字辨識閱讀,但眼角則不時飄向左右。這時店內唯一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買了ㄧ瓶乳酸飲料後離去,店內除了那女店員外就再沒其他人了。角鋼看那女店員依然低著頭很努力地核對報表的模樣,便伸手在冷藏櫃裡取了一個飯團,一盒水果,以及一塊盒裝蛋糕,然後全都放入了他那髒綠到了極致而散發光亮的西裝外套裡,角鋼的這些動作,都反映在安裝於牆轉角上方的弧形鏡面裡。但女店員依然低頭核對報表,那制服的衣領,那額前散著的瀏海,以及一付圓形細框眼鏡,都在她那低頭專注的動作裡顯得很別緻。角鋼走過櫃台,迅速睨看了姿勢依然不變的女孩,然後穿門而出,迅急地消失在對街的巷弄間。 角鋼走後,女孩這才抬起頭來,走向剛剛角鋼取物的位置,點了一下短少的物品,然後回到收銀機前將帳目一一敲入。然後又若無其事般地繼續專注於她那核對報表的工作。這時,一個身形削瘦,手骨如鷹,褲襠鼓脹的一名男子進入,隨著一聲叮咚,隔著櫃台站在女孩面前,他盯著女孩不動。女孩依然低頭,卻很難不撇見那很具威脅性的鼓脹褲襠,然後她嗅到一股濃重的腥草氣味,女孩感到莫名的不快,她抬起頭,盯著男子,看看他究竟想幹嘛?現在她其實已經習慣了,在這區上班就是這樣,每天遇上些奇奇怪怪的客人,若是輪到值大夜班,那就更奇幻了,在那時,每每看到前來走廊巡邏箱簽到的員警,我就感到如同在異域見到了手足那樣安心,只有他們似乎才是依照陽光邏輯而生活的人類,雖然我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甚至可能相反。但至少在夜裡能讓我獲得些許安慰。
女孩望著男子,男子也盯著女孩。 “啊妳是沒長眼嗎?” “怎樣?” “剛剛妳丟了東西不知道嗎?” “怎樣?” “有個駝背拿去ㄌㄜ,你不小嗎?” “不小” “真夠白爛,你顧的店會虧死啦!” “那又怎樣?” “幹!真沒力!” 說完,男子憤而離開,但是沒走兩步,卻又折返。 “啊我要是也拿了,你也不知道嗎?” “那你試試啊!” “幹!我有錢,試個屌啦!” 說完,男子這才鼓著褲襠,離開。
女孩看著捲走怒雲而去的男子,心想,要是晚上,我大概要按桌下電鈴了...。
1-9 術師
那夜,角鋼一直坐在大廳裡直到二更時分,鐵青著臉。 他敲弄著手上的秤桿,一下,一下地緩慢,如同夜漏。 望著桌上燭火閃動,從觀音寺那裡飄來的陣陣香煙,就在這廳堂裡盤旋。
角鋼想著當天的喜筵。
道賀的賓客個個喝的搖擺,上前敬酒的更是如大舟下貨那樣川流。角鋼一一回敬,聽著眾人稱讚,也隨口道謝,心裡卻始終不踏實。因為這場喜筵,並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二子協山的婚宴。然而他的喜悅之情,看起來卻高於今晚這個新人。協山呆坐在喜宴場合裡,照著規矩行禮敬酒如儀,但卻面無表情。新娘在洞房裡,戴著霞冠,披著紅巾,同樣不知道表情。角鋼喝的越多,笑聲越開懷,心裡卻明白,這婚宴不是他的。
但是已經過了午夜,協山仍然沒有回來。角鋼抬頭望了一下門外,想著當時便應阻止協山出門,但面對前來拉著協山前去喝酒慶祝的那些同安小輩,他又不便當場發作,於是協山就這樣在囍宴結束時被那群朋友簇擁拉出了門。想到這裡,角鋼重重地敲了一下秤桿。桌子上的一只杯子被震掉在地上,砰一聲碎了。角鋼用腳撥了一下地上碎片,青石板上留下些許白粉。他看見映照在燭光下的石板,竟然有著月光照射般的光影,他想起觀音寺前的青石板,在夜裡也有同樣的光輝,像是河水清漬的倒影般。她應該還沒睡,跟他一樣在等著協山回來。過了今夜,她就是協山的人了。而協山也就應該可以真正是我的人,而不再是還沒長大的兒子。
門外風進,燭火閃動,眼看要熄,角鋼雙手護著燭火,他以為協山回來了。 然而協山還沒回來。或許他不會回來,因為他並不同意我的安排,只是我強迫了他。而她,期待著協山回來嗎?我這樣安排不對嗎?將她接出來,嫁給我視為接班人的協山,成為我的媳婦,這難道不好嗎?此刻她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呢?或許她已經睡了。累了一天。 角鋼站起來,將廳門掩上,留著燭火,然後回去自己的房裡。 原本醺醉的酒意,讓他在不覺中睡著了。
**************************** 初夏某日入夜後,角鋼蹲在走廊上吃著飯團,四周有許多圍聚在水泥椅子上割出棋盤來下棋的老人。不遠處的大型垃圾帶裡塞滿了爆出散落一地的便當紙盒,竹筷,剩菜,雞骨,就這樣隨意掛在紙盒邊,露出在外。角鋼獨自吃著飯團,他每吃兩餐便當,就要改吃一次飯團,不然,他實在受不了那永遠一樣的菜油味,而且,他還喜歡在吃完飯團後配上一盒水果,以及一塊冷藏蛋糕。這樣,他才覺得滿意。然而,畢竟要能餐餐有變化,這實在是奢侈妄想,但是他的駝背讓他不便於跟其他人一樣上前爭搶,只能等待眾人分得之後才上前領取,因此,有時會遇上無飯可吃的情狀,他就得另想方法填飽肚子,這樣反而讓他有了變化餐食的可能。
角鋼很少喝酒了,因為在街上,喝了酒睡著,醒來的後果實在痛苦,頭痛欲裂不說,往往還可能在睡夢裡尿溼了褲子,因此角鋼除非是那些賭贏了錢的老人請客,他實在很少碰酒,而且酒的味道已經讓他覺得失望,他覺得酒的氣味混雜在街頭,尤其是邵興,實在與嘔吐出的穢物相當。所以,角鋼只以一個空的高粱酒瓶裝著飲水機裡的水,在夜裡放在身邊,它的另一個作用是可以防身,以備不時之需,遇上那些個搖頭小子挑釁時,也好有個屏障。
角鋼吃完了蛋糕,將盒子扔在一堆便當盒上,起身從樹叢後面取出了幾片預藏的厚紙板,然後在水泥椅子上坐下來,望著對面的噴水池定時地升起燈光水舞,下棋的老人與行人遊客在夜色裡逐個散去,最後剩下的人就幾乎是要在此過夜的人了。今晚並不冷,天空晴朗,在這初夏時節,難得有這樣乾爽天氣,今晚可以睡在戶外了,畢竟,睡在天空下,比睡在地下道裡的氣味好太多,只可惜,這樣的合適天氣在此城市並不多見,除了夏季,春雨後的濕氣,以及整個秋冬的溼冷,都讓這樣的日子顯得格外愜意。
過了午夜,角鋼在水泥椅子上鋪好紙板,放上折起的外套當枕,一隻包包放在旁邊,然後將手枕著頭,角鋼只能側身躺下,他無法仰看天空,因為他駝背。他如同蝦般蜷起,也如同回到子宮的胎兒,角鋼就只能以這種方式入睡。這時空氣中傳來從觀音寺飄來的淡淡香煙,角鋼聽著遠遠的車聲。然後角鋼躺望著眼前忽然呈現垂直的地平線,他的視線穿透過眼前的草地與噴水池,看到了那觀音寺前的青石板,在夜裡仍然像是河水清漬的倒影般,反映出月光般的銀輝,只是如今已經沒有了紅紅燭光,而是整夜不滅的水銀燈,以及閃爍的小綠人。
1-10 皇后
倒立的皇后:肉體與靈魂的荒蕪
小愛不見了,自從昨天下午,自從小愛給那鬼駝背玩過之後,自從我踏馬德又一次遊蕩,然後再次從那爛芭芭的床鋪上撿起那五百元鈔後。
幹,小愛就 不 見 瞭。 幹!
然後那鬼老頭還去了全家,摸走了一堆東西,然後連小愛也 摸 走 嘞。
真不知道該怎麼半,已經整整一天了,小愛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
我翻遍了房間,看看她是不是成了塵螨,躲在棉被裡爽?跟一堆其他塵螨爽?
我也想要變成一隻塵螨,吃皮屑過活,天氣冷了,就爬到人類的陰毛裡取暖。 為何是陰毛?因為那裏是最潮濕的濕樂園,也是人們最不好意思去抓的部位,我在那裏能睡它馬的大覺,甚麼鳥是也不幹。幹,但是不幹的時候,我還能幹甚麼?幹塵螨嗎?
但是沒有了小愛,我還真甚麼也不想幹。
我到街上找她,從前沒有這樣,她一直都在床上,通常。值班,在床上,看電視在床上,吃東西,在床上,上網,在床上,上廁所,就到廁所,而和我做愛,是哪ㄦ都行,因為我這裡,除了床,就只有廁所。這是人類最好的兩個地方,其他,都是多餘的。偏偏有人花上億元買大房,換做是我有一億,鐵要幹到死為止。人類,真蠢。買房來就會很爽嗎?房子能幹嗎?
天黑了,小愛仍沒回來。她回她石碇的家了嗎?不。她從不回家,就算是死了,她也不敢回去,才從那ㄦ的廟裡逃出來,怎可能再回去?她去醫院了嗎?難道她肚子大了?不可能,我從來不會吐ㄘㄟˊ,我控制得很好,這次也不會。她還能去找誰?她根本沒朋友,她的生活就在一張床上!她或許去旅行了。也不會,小愛不懂什麼是旅行,瞧那些騎著萬元小折,穿著魚皮,戴顆瓜子在頭上的笨蛋,若沒了這些貴行頭,他們就認為不算是旅行了。
那麼,小愛去了哪裡?或許我得去找那個鬼老頭問問。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玩到小愛就這樣 不 見 了?
************************************ 之後,榔頭就整天守在全家超商前,等待著角鋼。 如此,到了第三天,角鋼終於 再度出現。
1-11 正義 Justice 我被榔頭放在擔架上抬了回來,陷入半昏迷狀態,背部的劇痛讓我產生許多的幻覺,我感覺自己浸泡在滾水裡,不斷地有尖刺鑽入體內,一下子又感覺被拋在岩石堆上,全身的骨頭都在撞擊下粉碎。但是在這樣地恐怖中,我仍然喊著協山的名字。 但是協山已經死了。我很清楚,他就那樣撲臥在蓮花池 畔,身上一把長刀從後背刺穿,看他的樣子並不感到痛楚,不同於我背上的燒灼。我的心同時也被這景象刺穿。 但是沒有人告訴我和山也已經陣亡。在那樣的昏迷中,我惦記的是已經死去的協山,好像他只是受傷那樣。然後榔頭回答我的問話,他說:贏了,剩餘的下郊人抱著城隍爺逃了,以後再也沒有敵手。然後我就再也沒有意識了。 等我醒來,已經是五天後。其間反覆地昏眩,發燒,囈語,感覺不斷有人在我身上切割,然後把我浸泡在滾水裡,再提出來拉扯,然後昏眩,發燒,囈語。我的背受了重傷,但是活了下來,雖然因此成了直不起腰的駝背。昏迷期間,我模糊地渴望感覺到她,但是沒有,我始終沒有感覺到她。身邊只有那些個帶著酒氣的粗魯手下,而整夜守著我的是榔頭。我的隨從。 我夢見了我娘,一個臉部刺青的婦人,一個不會說漢語,但整年都在織布的我娘。她用布帶背著我,唱著她那一族的歌,而我透過她的肩頭看著她不斷來回游移的手,那握著梭子如同握著我手的娘,總是對著我笑。而我爹,整天在外頭除了撐船就是打架,回來家裡便動手毆打我娘,我從未看過他對我娘和我笑過。 然後,在某一天的爛醉裡,他被我悄悄從船上推落河裡...。失去蹤影。 原本以為從此我娘會快樂。但隔天她就上吊了。 當時我13歲。我成了自由人。再沒有人理會我。 我在夢裡反覆想著我娘,以及我那失足的父親。 然後我清楚地意識到,協山再也不會回來了。 傷好以後,這個家族只剩下我一個。 桂芳失蹤了,有人看見她最後的身影,是站在傍晚時分的河岸邊...。 這時我40歲,我又再次成了寡人,再也沒有牽掛。 犧牲了兩個兒子,媳婦失蹤,但讓我成了霸主,再沒有了敵人...。
敵人...。
1-12 死神
兩個端點之間:Death
我毫無理由地,而且毫無目的,在晴空下向南走上了建國高架橋。 因為我想,或許這裡可以遇見小愛。 或許能看到臥倒在限速70公里車道上繽紛如花開的妳。 或許是從高架橋上跳躍而下在尖叫聲裡不能成眠的她。 不然,也很可能是躺在車裡往南奔向另一端點的我自己。 一路上都是黑色加長的轎車,車頭繫著搖頭晃腦,酒醉狂哭的腐敗百合花。 我很納悶,這情景為何如此地紛擾,又如此地充滿了...充滿了... 難以說明的..隱喻。 是,是隱喻。
小愛從前曾說,建國高架是一條充滿了隱喻的道路。 她喜歡走這條路,雖然人是不能在其上行走的。只能奔馳。 跟生命一樣勇猛。 這條為了特殊目的而建造的高架橋,是一條連接兩個端點的快速道路。 從民權東路到辛亥路。 從第一到第二。 從位於民權東路的第一,直達位於辛亥路的第二。 時速70公里。長度6.8公里。 這正是生命的長度。 這裡我無法罵髒話。 因為我必須對小愛所說的隱喻充滿敬意。 因為我今天猛然發現那是事實。 從第一移往第二。 只要5分45秒。 黑頭加長車。卻仍載不完裡面的人想要帶走的一切...。 從第一移往第二。 這或許就是這條高架橋建造時所沒有說明的 隱喻。
我行走其上,或許很快會有警車將我架走。 警車為他們的奔忙而開道。 好順利奔向那第二的端點。 每一輛車都毫不遲疑,踩緊油門, 從位於民權東路的第一,奔向那位於辛亥路的第二。 我忽然在高架橋上大笑。笑得我噴尿。 每輛車窗裡的司機都拿其中一隻眼嘲笑我, 另隻眼卻仍看著前方,奔馳。 真急忙。真有目標。 每個人都開著加長型的轎車,朝向那煙囪冒著白煙的端點。 而我,只為了尋找小愛。 慢慢地,走在建國高架上。 越慢 越好。
那加長的禮車 牛般的沈默 嘶鳴的是土地 載著他的滿滿行李 大件的是屋 小件是衫 身後的行囊太多 是因為再也不能回頭拿取
一切都如此唯一
旅程太長 雖有車站 卻沒有站長 陽光熾烈 有行道樹 卻沒有樹葉 誰也沒帶地圖 行路難
1-13 皇帝 The Emperor
如同皇帝般驕傲的山豬。
一個微雨的下午,街頭。
不知哪裡傳來了低沉的戰鼓聲。這附近並沒有任何道館,或是武堂。 只有那觀音廟前的香煙與哀怨。但是,那低沉緩慢,與老人心跳般符節的戰鼓,就是這樣穿過那些翻滾旋迴的虔誠,飄盪在大馬路這頭的街道上。
角鋼出現在地鐵出口,拿著一隻塑膠袋,與一根歪曲的木拐杖,踩著不斷擠出黑水的鞋,彎腰站在冬天的波浪裡,隨著來往公車呼嘯而搖擺。許久,角鋼沒有移動半步。
"我站立的時間,跟當年站在對峙的街頭一樣久遠,兩方睜目的中間,橫躺著以六尺血紅為圓心的協山。"
那一刻,跟現在一樣,我多麼希望掉頭離去,忘掉眼前的一切。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這多麼可笑。是一種嘲笑。但是當身後的榔頭發狂大吼著向前奔出後,所有人都以為那怒吼是我發出的,然後忘死地奮勇上前,為我失去兒子而復仇,當然,那怒吼應該是要我發的,如臨死的雄師那般的權威。但,卻不是我。那時我想的是笑。抿嘴扭曲的怪笑。我在人群後面看著兩方人瘋狂揮舞,我只是冷笑。一動不動。
然後,後背一陣劇痛,我倒下。倒下的那一刻,我彷彿看見那襲擊我的人竟是協山,我想,這是應該的,合理的。而且,太好了。然後我失去知覺。 公車前來,我依然站著,我抬頭看著車內的男女老少,他們也冷冷地回望我,我逐一尋找,一張臉一張臉辨認,希望他出現,希望他在壅擠放學的公車裡也這樣冷冷地望著我,即使跟當年那樣帶著怨恨,甚至從背後將我擊倒,我也不在乎。
許久,我還是站著,而風卻改換了方向,從東北風慢慢轉成了北風,從我背後穿過,讓我手上的塑膠袋沙沙作響,於是大地變得乾燥了,我可以感覺出來,長久來我的背,已經成了靈敏的濕度計,任何變動我都能察覺,猶如手上沾的血。我父親,我的兒。我還是站著,然後天黑了,然後燈火變少,一輛空蕩的公車從夜空裡駛下來,停在我面前,打開了門,我抬頭看見司機也望著我,於是我問:協山呢?在哪裡呢?司機關上門,緩緩駛離。
角鋼望著公車正要離開,卻忽然快步向前,舉起手中的扭曲拐杖,狠狠地擊打著公車,一下,兩下,猶如當年落在自己背上的痛擊,那公車的鐵皮開始扭曲,接著變形,然後在扭曲鐵皮的倒影裡看見了一個駝背。角鋼抬頭大喊:協山!協山!你給我下來!幹!你下來!
然後公車慢慢頭也不回地沉默離開,車上最後一排座位上,出現一個年輕人的臉,冷冷地回望著角鋼。
他是沿著和平東路而前來,徹夜尋找小愛的榔頭...。
他倆都沒有答案,於是就一直這樣筆直地找下去。
像一頭只會憤怒向前攻擊的山豬。
1-14 太陽 The Sun
抽象的太陽
整個上午,她都坐著等待。因為,她相信,相信終有一天他會進來。時間是很微妙的,也是壓縮性,延展性都很強的東西。全在於專念之間,它可以被壓縮成南柯夢,也能被反向延展成爛柯山。這就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件。因為如此,她以那孤絕的專念,擁有了預知命運的能力。至少,她這樣相信。 今天沒有一個顧客。冷雨天裡,地下街裡聚滿了求暖的老人們,口袋有點錢的,就到圍著塑膠布內的那卡西俱樂部裡飲茶聽歌。窮散的,就圍站在門口探望,探望裡面身穿紫紅亮片鋪綴成的緊身露胸上衣的那卡西女郎,她們都已歷盡風霜,但依然在下垂的雙頰上擠出溫暖笑容,並露著那仍細嫩但有些臃腫的手臂,一手端著客人賞的紅包,一手持著麥克風,周旋在老人之間親切地俯身答謝問候,老人們都很滿意,尤其當女郎俯身向前之時,一陣廉價的芳香伴隨著矯飾的乳溝,確實是老人們心裡深處的渴盼,渴盼那悲慘假象之下的青春幻覺。 這個世界的面孔,與在捷運出口端流動的人們,如同涇水渭水般清濁分明,永無交集。一個是充滿了性慾氣味的野性草原,一個是由腐草阻塞的污濁水塘。一個是浴血雄性爭奪交配權的戰場,一個是那些臨終河馬來此安歇的聖殿。這就是大自然,各有所終。而這裡,位於地表之下的廣場,對於年輕人而言,只是過路風景,在這裡,他們能展示那鮮艷的羽毛求偶;但對於這些老人而言,卻是心靈歸宿,在這裡,他們能抓取年輕時代的片羽吉光。 所以她選擇這裡,這裡有被虛假燈光所瀰漫的幸福,也有悲慘氣息所延展的腐敗。這裡如同淡水河底,由淤泥再現了一個生猛時代。 她將紙拉門拉開一條縫,透出些許窄室裡的春光,ㄧ間間以虛偽紙板區隔的小室,如同醫院裡緊挨著的門診,針對不同的病患給予不同的針劑。每個小室前的門診牌上,所標示的有鳥占,有的是紫薇,有的是測字,有的是易卦,也有綜合性的門診,來者不拒。而她的門口沒有掛牌,但從室內所透出的燈光,很容易辨別出這間門診的差異性。因為其帶著西方色彩的裝飾,以及靈媒式的穿著,稍微知道命理行業的人,就知道這裡面應該是一位占星的命理師。 塔羅牌占卜師。 但是,在這裡開設塔羅占卜,難道是為了這些老人客戶嗎?這些許多其實來自各地的遊民街友,難道理解塔羅這種洋玩意ㄦ嗎?但若是為了那些時髦的年輕浪人們,又為何選擇這如同地宮的破敗,而非西門町裡的繁華呢?又或許只是為了捕捉那從捷運站裡溢出的嬌客?她日日在此等候。 因為她知道他就在她的上方地表上。她知道總有一天,他會下來這個他應該安息的處所,他的歸宿,這裡有他全部的記憶。 她要為他建造一個世界,一個在寢宮裡也能看星星,看月亮的居所。 ************* 終於,在黑夜籠罩上方的地面後,一個穿著舊西裝外套,踩著皮鞋,帶著毛帽,看來還算挺拔體面的老人家,悄悄地蹙進她的門診前,先是透過門縫向內張望一下確定有人在內,然後又左右張望確定了沒有別人在旁,老人家這才輕輕敲了兩下紙拉門,然後慢慢拉開紙門,抬眼向端坐裡面的她脫下帽子頷首致意,老人家的頭髮稀疏地全白了,如同高山山頭的些許積雪。她以微笑回報老人,然後老人謹慎地迴身將紙門仔細地關上密合,然後坐在桌前的精緻繡花軟凳上,並將帽子放在桌上左邊,沈默地望著面前的女人。 於是,她問: 今天一樣嗎? 老人含蓄地點點頭。 她的笑容透出溫暖和理解,如同一位心理醫師那樣地給予病患信任和關懷。有時候她的表情甚至超過了醫生的極限,而像是一位接受告解的神父。或是忍受孩子犯錯的母親。 於是她緩緩地起身,將窄室內的頂燈熄滅,並扭亮一盞如同水晶球,會旋轉,並投射出一室星光的小夜燈,讓室內立刻布滿了如同夜空般的奇幻光影,然後,隨著這個小夜燈的旋轉,一個彎月從室內的東方角落升起,越過天花板的頂空,然後向著西方的牆角落下。而這個星光也會投射在老人渴盼愛慕的臉上,以及女人那溫暖豐腴的身上。 女人走近老人左邊,老人坐著轉身面向女人,只抬頭望著女人,像個孩子那樣,然後她掀起那猶如希臘女神般的寬大罩袍,將老人給罩在其中,老人微微顫抖,嗅著那瀰漫草原夜空的玫瑰天竺葵芬芳,仰望著美麗繽紛的星辰,看著豐滿潔白的月亮,老人喃喃自語。 老人乾澀的眼角滑下兩顆星星。 十五分鐘後,老人走出門診,回頭向依然端坐的女子鞠躬致意,戴上帽子,然後謹慎地拉上門,轉身慢慢離去。 這時的老人,看來似乎短暫回復了青春,如同那些打過缽尿酸,或是肉毒桿菌的貴婦人那樣...。
1-15 力量 Fortitude
力量的衝突
第三天下午,榔頭仍然守在全家超商前,等待著角鋼。 他身上僅存的一百元鈔票,剛剛中午在吃了一客炸雞餐之後,已經只剩下幾塊零錢了。今天若是仍然找不回小愛,他晚上起就得開始餓肚子了。
榔頭極端焦躁,一下子走進超商裡張望,一下子走回對面的騎樓底下蹲著,今天這樣來來回回已經不下一百趟了,只聽得超商的門口“叮咚”,“叮咚”響個不停。店裡的女店員也已經換了下午班,又是上次那個跟她鬥嘴的女店員,所以那女店員從以質疑的眼神對他說出“歡迎光臨”的狀態,就又再度重新開始一遍,然後又慢慢地習慣,直到後來視而不見。只剩下“叮咚”,“叮咚”的聲響堅持不輟。
榔頭在焦躁裡,仍然想著,“我他媽如此這般站在這裡到底是要尋找小愛,還是他媽的在等那個鬼老頭啊?”不過,榔頭堅信,小愛的失蹤,絕對跟這鬼老頭有關係。“從他倆這些日子以來每次見面時的模樣我就知道了!小愛跟以前就是不太一樣!”但是哪裡不同又說不出來,“反正,就是他媽的表情好像很爽”,但是榔頭也很清楚那鬼老頭不能怎樣,“難道,鬼老頭最近有吃藥?幹!一定是醬!”但是榔頭又想,“就算老頭有吃藥,但是小愛不可能騙我,她有答應不會和他上床,不然我怎麼能放心出去逛?”榔頭拼命抓著褲襠,然後又抓抓頭,遠遠看起來實在很像隻發情的猴子。“幹!不管怎樣,一定要給他問清楚。”
不過特別的是,原本從早上起床,褲襠就該一路鼓脹到半夜的榔頭,今天一早竟然就平坦舒爽,沒有從前那樣地舉步維艱了。“或許,是代表今天會有好事?”榔頭忽然覺得高興,“或許小愛就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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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鋼沮喪地從廟口搭乘地鐵前往繁華的西門町,雖僅僅相隔一站,但他已經一整晚沒進食了,從昨晚到現在,尤其是冬夜裡,飢餓就是那鑽進衣領的寒風,是鞋底滲入的冰涼,緊緊追迫著進入夢裡,依然是那永不沈睡的飢餓。
昨夜,他沒有回去收容中心,他一直留在街頭,難得乾冷的冬夜,北風也在半夜靜止,一切都凍結了那般,空氣非常透明,遠處山上的燈火盈盈閃閃,很像是記憶裡河岸的夜燈,由那搖櫓人掛在水頭的燭火。角鋼裹緊大衣縮坐在牆角,不知不覺睡著,然後又輕輕醒來,這一晚的街頭沒有其他街友,只他一人,冷冷清清,卻很像當年的徐徐的河岸。
“夜裡將所有人帶走,於是一切又復原了”,角鋼這樣想。
角鋼真正醒來,已接近中午,陽光耀眼,欒樹葉在光線下搖盪,將樹頂已成咖啡色的翅果推離母體,好讓他們去城市的各個空隙裡繁衍。於是角鋼想要再回到西門町,因為今天是個適合吃飯團,冷藏蛋糕與水果的好天氣。
還有,他還想要“看看”那個大眼睛的女孩。
於是,角鋼來到位於華西街不遠的地鐵站加值機前,從腰布包裡取出一張加值卡。每到這時候,他都很不習慣,因為從那加值機裡傳出毫無表情的女聲,總讓他感到渾身不對勁。 “請插入” “票卡” 每次都讓角鋼有一種被羞辱之感。 “馬的,這是什麼話!”角鋼心裡咒罵。但是還有更離譜的: “插入後,請放入紙鈔。” “幹,現在這行業已經這樣自動了嗎?”角鋼再次咒罵。 “請按確認鍵” 角鋼慌慌張張取回加值卡,彷彿自己是個白嫖客那樣。然後角鋼過了關卡,上了捷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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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兩點半,天空轉陰,開始起風,榔頭正打算再度進入超商之時,居然終於給他等到了那老頭,榔頭心裡一陣狂喜,足足等了三天啊! “皇天不負苦心人!不見黃河心不死啊!”榔頭在心裡這樣吶喊! 但是榔頭假裝不動聲色,觀察著老頭的動靜。
然後角鋼進入店內,如同三天前一樣地動作,一樣地拿取飯團,冷藏蛋糕和一盒水果。那女店員依然那樣地毫無知覺! “這鬼老頭是只有我才看得見嗎?”榔頭這樣疑惑時,角鋼已經出了店門口,正慢慢沿著騎樓往另一頭走,於是榔頭在後面跟著,跟著角鋼轉過幾個巷子,穿過商場一樓,走進後面的暗巷。 “這不是往我的屋子去嗎?”原本還以為這駝背老頭是要往小愛的藏身處去,誰知道竟然跟到了自己家門口來。 “幹!這是怎樣?” 榔頭開始有些明白,“他是來找小愛!難道他不知道小愛在哪裡嗎?”榔頭並不笨,他大約猜出了角鋼的意圖,還有角鋼並不知道小愛失蹤的事。 角鋼來到那樓下破敗的樓梯口前,白天這裡較夜晚更顯骯髒,污水滿溢橫流,垃圾廢物滿地,貓和老鼠就在牆角的水溝蓋上奔馳嚎叫。從牆內商場伸出的巨大排油煙管,滴著一顆顆晶亮的黑油,沒有任何處理,就這樣直接排入水溝。一陣陣餿水腐敗的氣味。角鋼坐在搖搖晃晃的銹鐵樓梯上,從提在手上的油紙袋裡,拿出飯團吃起來。角鋼才咬下第二口,便發覺前方一雙骯髒的夾角拖鞋裡,有一雙烏黑如雞爪的腳掌,角鋼慢慢仰起頭,他猜出這人是誰,但是當視線移到他的褲襠時,卻驚奇地發現,這一次這年輕人的褲襠竟然鬆垮,彷彿是撐久了的毛衣一時放鬆了,顯得皺皺垮垮的。角鋼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這個年輕人,角鋼有些意外,今天他怎麼了?眼神除了一貫的敵意,竟然還有些慌亂和悲哀?角鋼放下飯團,以吃力的角度仰視著榔頭滿臉鬍渣的臉,而榔頭也緊緊盯著角鋼,想看出一些端倪。
兩人又再度僵持。只是這次距離只有不到一公尺。
一陣子後,終於,榔頭開口了。 “小愛呢?”有些勉強。 角鋼沒答腔,這才知道原來今天小愛不在。 “幹!你,你把她藏哪了啊?”榔頭聲音有些顫抖了。 角鋼想,原來小愛不見了,看來這兩個鬧彆扭了,今天算是來錯了。於是角鋼低頭將手上的飯團收進油紙袋內,吃力地站起來,打算離開。 “幹!你說啊!小愛在哪裡啊?”榔頭有些被角鋼的反應激怒了。 角鋼仍不答話,轉身離開。但是這時榔頭竟然伸出一隻如同雞爪的手來,從背後抓住了角鋼大衣,角鋼愣了一下,沒動。
角鋼想起當年那街頭,那從背後襲來的劇痛:角鋼猛然回頭,彷彿看到那襲擊他的人是協山。然後倒下失去知覺。
角鋼沒動,也沒回頭,他想要等待,等待。
“鬼老頭!你說話!幹林囊!你說話!”
原來不是協山,角鋼感到很失望,只是一個尋找女友的年輕人!角鋼忽然一股怒氣湧自心底,他奮力一擺,猛力向前,結果榔頭再也抓不住,鬆開了手,卻讓角鋼失去重心,往前撲倒,重重摔在地上,額頭滲出一絲鮮血。榔頭一下子慌了,上前去打算攙扶,卻被角鋼一把重重推開。
“不知道!”角鋼怒吼。 “我不知道是誰襲擊我!”
角鋼眼神裡的兇狠,讓榔頭膽怯,榔頭不敢再說話,怔怔看著吃力站起的角鋼。角鋼拾起掉落的油紙袋,拍了拍上面的髒土,慢慢離開。
榔頭一直呆立在當地,望著角鋼遠走。
1.16 輪
我從那該死的暗巷裡走出來時,額頭還流著血。我不想擦去它。我伸出舌頭,努力向上伸長,想舔舔看,想看看那味兒是否仍然鹹膩,是否仍帶著生命的鮮紅,還是已經呈現腐敗的暗黑?
在我行走到傍晚的馬路上時,我嚐到那氣味仍然帶著慾望。我想,那麼我的時候仍然沒到...。 那女孩真的離開了,看起來,她似乎聽了我說的那句話。 若她真因為我說的那句話而消失,那麼,她是否能再回來這個城市,我也沒把握了,我只好等待,看看是否再遇見她,小愛。 再見她之時,她應該完全不一樣了吧?誰知道呢?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撞邪,然後更改命運,然後繼續行走,再撞邪,再改變。直到血液成為暗黑的滯流那天,一切便將固定不變,就終於被那永遠是事後諸葛的算命師所捕捉,所印證。然後安靜地被歸類到某個命格術語當中。反正死人無法申辯。 小愛的身體就是一個命格,裡頭裝著我的祕密。所以我三不五時前去找她,以三五百元的代價,打開那盒子,窺視,翻找,撫摸,證明那祕密依然封存,但那裡面所有的久亙不變的咒語,卻是我從未理解的意義,關係著一個詛咒,或者說是關係到一系列的母語,那由我娘口中唱出的歌,或是嗚咽,是我所根本不能理解的字彙。但是,我仍然能從這樣不曾間斷的儀式裡得到安慰,因為,在小愛的身體上,我能夠聯想到森林,那是我所陌生卻非常渴望的世界,一個林中高臺,一個口唱咒歌的神女,一切事物都顯得神祕,而且是有祕密勾結般地關連,草地濕潤,於是萬物生息,煙霧騰騰,然後慾望奔放,這些都成了那神女口中的巫歌。而隨著香煙上揚到星空的,是自然的繁延呢喃,而非捏造的愛之聖歌。然後人類在其中得到解放。但是,這些放縱想像之下,我的下半身卻浸泡在一條紅色血腥的河水裡,然後望著紅水在夕陽面前分割成一條條紅絲,往下游的和尚洲流去,於是我緊緊抱著小愛,我跟她說,別去河岸,別離開我。但是她說,要有水流,才能帶走恥辱,河岸邊的女兒都如此遺忘自己,都如此以來自森林的河水洗淨由身上滲出的紅絲,然後始能走入河邊的祠堂,流到下游化成人們膜拜的對象...。 別離開我,就算是協山已經代我償贖,就算和山背負我的罪惡而死,就算一切家業門丁都燒燬離棄,也別離開我。請妳留在那裡,替我保留著那無法解封的祕密。 因為妳,所以我能拒絕祂!拒絕那永恆的誘惑,反對那歸於同一的許諾,背叛那憐憫的恩慈。所以,我相信妳仍然存在,仍然活在這個該死的世界裡,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就像河岸觀音寺裡的菩薩,或是溪邊姑娘廟裡的幽魂。妳,或是小愛,總是我一切的起點,是我親手推那酒醉的爹入河,是我背叛協山以致悲劇的源頭,妳唱著巫女狂喜沈迷的咒歌,以那我從不理解的母語,妳嗚咽,妳對著我唱著,那上林台前飄揚的,森林裡原始的生命贊歌。
小愛,妳還回來嗎?那年輕人沒了妳必將瘋狂,祂會幹出什麼傻事沒人知道...。
1.17 邪
我餓了一整晚,早晨天剛亮醒來,在那床上翻來翻去,林娘ㄟ,就再也睡不著了,要是我旁邊這花妞能吃多好!幹,能幹的不能吃,能吃的卻不能幹,真沒搞頭。 昨晚,我實在是沒法了,小愛不是鬼老頭帶走的,我又實在餓得夭壽。所以就去那間牛排館找牛排妹,看看能不能讓她請我吃客牛排,沒想我才剛到門口,她卻出來了,她睜大眼睛望這我,那長長的假睫毛跟她媽ˇ的陰毛一樣又長又捲,ㄧ直上下搖晃,假裝很沒有料到我會來那樣子。 你?是來找我嗎?她說。 不找妳,我是來找牛嗎? 我們店的牛比我好嗎? 幹!當然是妳好。 為什麻? 妳不需要醬,就很讚了。 我說出這違心之論後,還故意對她神祕笑了笑,她果然又花起來了,哥哥哥直叫,這下連我也有些受不了,但我還是想著應該先吃點東西再下去說,我想讓她一起去吃個宵夜什麼的,她付錢,然後隨便她怎樣。 我們去吃宵夜怎樣? 但她卻咬著一隻小指頭,另一隻小指頭指指我剛剛才再度繃緊的褲檔,花著說: 就醬? 不然怎樣?醬才屌! 但是我不餓啊! 我心裡直罵幹,操你的,妳這隻花椒雞,真是夠辣了,吃飽了剛好找我消化吧? 隨便先吃點好了。吞了一口口水,我說。 我不要醬,半夜再一起出來吃比較好。她扭來扭去,我實在受不住了。
就醬,我帶她回到小愛的床上去幹,幹得我兩眼直發暈,大概是血液都跑到老二那裡去了,然後竟然就不太餓了,幹完後各自翻過身去呼呼大睡...。
我睡不著了,這花椒雞還在呼呼大睡,小愛若還不回來,看來我應該找她來合夥了,不然我會餓死。這花椒雞很笨,秀秀兩下下,應該會聽我的。何況她在牛排店實在沒賺頭,浪費了,不如叫她一起來做好了。她應該會很尬乙這款...。看她睡得多香,但是我卻忽然想起小愛,小愛從未像她這樣睡得香甜,小愛睡著總是皺著眉,好像有人捏她肉似的。每次和小愛幹完,明明就很爽,她都會發呆好久,好像失了魂,不理我,彷彿不爽似的,但我已經很努力了,她仍然會跑到另一個地方那樣,也沒睡著,只是看著一個地方不動。每次都是我撐不住先睡著,然後她又坐起來繼續上網打電腦聊MSN。這花妞,幹,真好睡,幹完後笑著笑著就他媽ˇ的睡著了,到現在還是搖都搖不醒。
所以,我就去她丟在床邊的粉紅凱蒂包包裡,找出零錢包,拿了五百元立刻跑下樓去早餐店吃東西了,足足吃了五籠湯包,這才終於解決了這兩天來的飢餓。 但是吃早餐時,我看到了那狗的阿平從店門前走過,他這臭雞巴匆匆忙忙沒看到我,我可是有給他看仔細了,我忽然想到,小愛是不是被他帶走的?我知道這狗爛很哈小愛,但是小愛一直不理他,他是個爛憋,靠他那些朋友吃人夠夠,在巷子裡賭我,幹,我總有一天要給他一點厲害,叫他吃屎。但是早餐要緊,我沒跟上去,只是忙著把早餐塞完,但是以後我會找機會。 吃完早餐,我買了一個飯團帶回去,免得這花妞說我偷她錢,誰知,回到屋子裡,這花妞已經走了,還留了字條:88,我回家了ㄡ,下次再約8。我坐在床邊呆掉了,一直覺得很不對,小愛從不曾這樣,在早晨離開,她一直都會等我回家,除了這次。然後我很沒力,就趴在床上,小愛的味道不見了,全是那花椒雞的怪味。我想,我還是要繼續找小愛,無論她在哪裡,我都要把她給翻出來。尤其是那個雞歪的阿平,我得先跟著他,看看是不是他把小愛拐走了...。
1.18 隱士
角鋼撩開當年自笨港高金買來的金絲藍緞馬褂,以非常吃力的線條彎腰屈腿,就這樣直接坐在了河岸邊的石凳上。這裡是眾人所說,桂芳最後出現的地方,在一棵半泡在水中的榕樹旁,腳邊有一座小小歪斜的萬善堂。這些日,這個碼頭已沒有船隻進出了,淤泥一直淹沒了曾是上下船的橋板,纜繩一半埋在泥裡,一半還牽掛在陸岸的木樁頭上,隨著悶風擺盪,空氣裡瀰漫著草濕氣息,東南邊河上游的三角湧方向黑壓壓一片,不時閃著電光,眼看就要有一陣雷電暴雨。 角鋼勾勾地望著河水。 這個月來,角鋼幾乎不說話了,整日就這樣在岸邊發征。碼頭運丁三兩兩地,毫無精神地在棚子裡喝著酒,年老的運丁就跟呻吟般不時發出長歎,年輕的運丁就趴在桌上一堆花生殼上昏睡。角鋼剛剛決定了,就這月底,發完工錢後,都讓他們散夥了吧!這件事就讓榔頭去辦,相信他能擺平一些人的不滿。觀音寺裡爐主的事務,也讓給陳家吧。布行,木材行,糧店,查某寮都已託人問買家去了,蕭條光景已無法遮掩,就如觀音寺大門上的木匾,橫梁,斗拱,全都帶著沒落陳舊的污灰,自前年「西仔反」(蕃兵侵台)以來,寺裡的香錢就更少了,倒是那燒掉的基督教會堂,得到官廳的一筆賠款後,又再度興建起來,那會堂前的三座尖塔眼看已經超過了觀音寺燕尾的高度,這是何等的不祥之兆。世道正逐漸暗中緩緩轉變,從前以為永遠不變的,如今都漸漸產生了變形,在外殼之下有了流變,原本繁華的,如今顯得蒼涼。原本困窘的,如今富麗堂皇。這半個甲子以來,角鋼已經是個頹圮的垮樓了,雖然規模尚在,但早已失去了威儀。除了他眼底閃爍的憤怒之外,已經沒有一處是眾人所熟悉的那個鉅富豪強了。 桂芳已經失蹤33個年頭,但角鋼依然不相信她當年真投河了。角鋼以為,桂芳只是去了某個地方,有可能是府城,也有可能在鹿港,但他曾多次前往打聽尋找,始終沒有下落,若是桂芳待在任何的管閣或藝樓,角鋼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或許桂芳躲著我。角鋼望著河水如是想。 這三十多年來,這河岸已經完全改觀了,這並非一次造就的變化,而是一年年以非常難以認真面對的方式造成的。而這河道在上個月的洪水過後,終於完全淤塞了,商船再也無法進入,只能依賴舢板行駛,已經失去了商業價值。每年颱風過後的泥沙,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從上游而來,積壓在這裡的命脈之上,猶如血液裡沈澱的脂肪,最終帶來了癱瘓。商船逐漸移往下游的大稻埕了。而那裡,竟是當年僅以身逃的那群敗兵,流落逃難的落腳處所,那原本充滿沼澤的瘴癘惡田,如今竟然成了洋行釁集,茶商爭搶的寶地。 桂芳,就是那觀音寺裡護佑我民的女神化身,她的消失,就是我們頹圮的開始...。角鋼望著逐漸波瀾的河水,如此結論。 但是,她的消失,卻是源自角鋼當年的重大勝利:全面性地擊敗敵人,擁有了河岸一切的利益。但是,衰敗卻由此而始。 這不是一件極端的諷刺?角鋼恨恨地朝著河水吐了一口痰,然後暴雨就跟著隨之而下了...。
1.19 節制
角鋼從捷運站吃力地蹭回了他的棲息地,額頭上的血凝固後轉成了一塊黑色的痂,沒有什麼痛感,但是有些傷口結痂後所形成的皮膚緊繃感。 角鋼走在開始飄著毛毛雨的人行道上,天色開始黑了下來,這時候回去剛好會遇上在地下街出口處發便當的慈善義工,或是持著一袋子菜包,逢老者便笑著送給熱包子的發願善士,角鋼心裡想,今天這樣的夜晚多半溼冷,等一下得多吃下兩個包子才能禦寒到天明了,所幸,現在還不到真正寒冷的時節,沒有必要到中途之家去過夜避寒,現在仍是充分自由的季節。
在捷運車廂裡,坐在對面座位上有個身著藍袍綰髻的中年婦人,胸口別著一只火焰形的圓形銀色胸章,潔淨的肌膚與素雅衣著,顯然是個小有家產的貴婦,從角鋼坐定後便一直盯著他的額頭,然後從她掛在手臂上的提帶裡拿出一條白色的小方巾,遞到了角鋼面前,眼神透出這類貴婦所特有的慈祥和善,然後以很謹慎自持的聲音詢問角鋼是否需要幫忙。 老先生,看您受傷了,不要緊嗎? 角鋼低著頭沒有動作,卻隱隱嗅到一陣非常細微的香味,但一時無法辨別,角鋼沒有反應。那婦人只好放下遞出的手,正要進一步探問,但角鋼卻起身,以瞬間的眼神與那婦人視線短暫相接後,轉頭緩緩向著車廂後方移動,那婦人有些尷尬難堪,只好跟著起身準備攙扶,但終究不敢貿然伸手,然後望著角鋼的背影,也不敢再說什麼。車廂裡眾多下班下課的年輕人,也都只是冷冷地看著這冰冷尷尬的一幕,或是低頭望著手上的小小螢幕比劃,或是佯裝不知地閉目養神,然後站著的人們,就緩緩背對著角鋼挪移出一條路,讓角鋼以那非常怪異的勾曲身形磨擦著眾人的冷漠前進。角鋼在緩慢的蹭移中,嗅聞出各式各樣的氣味:那是貼在玻璃窗上的疲倦,地道裡閃著藍電光的煩鬱,或冷或熱的渴望,以及那痴緩的悲哀與如軌道延伸的寂寞。角鋼心裡感到熟悉,這些年來唯一沒有改變的,就是這樣的氣味,只是從前混雜在河面上的北風裡,如今移到這河底的隧道中來。而那捷運轟然前進的聲音裡,角鋼開始產生些許錯覺,以為又聽到了從前在番薯市街(或作歡慈市街)上轟然瀰漫的鞭炮聲響,然後在煙霧裡,角鋼赤腳踩著爆竹走出來,擺脫神轎出巡的隊伍,挨著店家門口,拿著狼牙棒瘋狂擊打著額頭,那是“血丐”出門行乞時必然需要的表演,角鋼口中發出嘶嘶的吼聲,然後喃喃叫喚著: 善士慈悲,討個紅喜!善士發財,多子多孫! 就這樣,角鋼額頭的黑痂再度裂開,鮮紅的血液沿著眉毛分成兩路流下,然後又在下巴匯聚,低落在地,再被他的赤腳踐踏抹平,如此,角鋼心裡感到些許輕鬆,因為只有在如此的煙霧與血紅瀰漫的大街上,角鋼才能化解一些當年協山死去時的傷痛。 走出捷運車廂,角鋼的眼睛似乎仍被自己腥黏的血液所遮掩,眼前一片血紅朦朧,角鋼伸手去抹,這才發現手上根本無有血漬,那血液早已結痂。角鋼在登上回到地面的手扶梯時,這才猛然想起適才那貴婦人手上的小方巾,角鋼心想,那一陣幽微的香氣,是否就是淡雅的桂花香?
1.20 教宗
他做的每件事 說的每番話 甚至是 他腦海裡的翻攪 都是為了儲備 那終將來臨的 悔恨 以悔為糧 因為悔恨是高貴之母 悔恨是一種讚歌 是支撐他走下去的養分 悔恨是背著懊惱行走 因為山上的神殿不容許粗俗的歡愉 他說 悔恨能將心臟揪結成紅石 放在她腳邊 讚美 這就是他要完成的 明知每一步都將留下鮮血 明知頭上的荊棘浸染成紅色 但是他依然背負著 那在脊椎上交錯的悔恨 彷彿只有悔恨是值得的 只有那無可彌補的罪惡是值得的 只有刺穿掌心的釘子能夠被寬恕 只有背著惱悔巨石行走才能撼動她的心 然後將這一切撕扯擊碎熔化成石 留給後世 證明他並非渾噩虛耗妥協認命安逸幸福平靜 他用自己肉身上的紅色線條證明 他的掙扎與悔恨 是人類的 驕傲。
1.21 審判
我從歡慈市街的窄巷裡鑽出,身上披掛一身行頭:那破舊布衫,腰帶,裝有烈酒的皮囊,以及一隻鑲著尖刺的木棍,我走上煙硝瀰漫的大街,我轉進去大溪口街時,正面迎上了從媽祖宮口街掃街前來的神轎人馬。這是一個三月瘋媽祖的時節。那裡面,人人披掛著勇武和血性,赤裸上身,腰纏紅巾,赤腳帶著護駕的神威,顫抖搖擺著踏上由炮竹火光所形成的血路而來,穿梭在白煙瀰漫的煙霧裡,硫磺煙硝如同戰場壯大,一旁的善士男女都瞠目於這遠古的瘋狂靈感,人神共震。 這裡不再有人認識我,我早已被人神遺棄,但是我還能約略辨認出隱藏在人群中的他們,當年的戰友,當年和我一同站在八甲庄前流血的族人,雖然他們已經跟我一般老邁,一般的駝背盲目。但是他們壓根就不記得我。他們以為我在那場焚毀家業的瘋狂中一同消失了。但是我沒有消失,我仍然是老樣子,活動在老地方,一天也沒離開過,但他們偏就不再認識,因為,我沒了那些家業,我就不再是我了。 人真是怪東西,所有的認知,只限於他們的意識:因為看見我走進那火場裡,以為我就死在那場惡火中,所以就算我隔天依然行走於眾人面前,他們依然當作我早已不在,我只是一個突然冒出的陌生人...。這全是因為他們“看見”我走了進去! 就這樣,那天之後,我成了一個乞丐,或者游民。一個連聯想都無法讓人產生的異鄉人。
此時,我與繞境的神轎人群相隔約10丈,我彎著腰,仰著頭望著前方,人們並沒有喝阻我,而我前方是一列的善士男女持香跪地,等待神轎前來過頂,他們以為我會跟著跪地。但我沒有,我只是這樣畸形地望著,一如當年我站在八甲庄那樣,等待那一刻來臨。陣頭最前面的金剛,手持著沖天煙火逐漸逼近,炸光與振聲壓垮了祝禱,輾過了渴望,變成了一種憤怒,一種失望。 我看到那在小小神轎裡顛頗的溫柔女神,她流蘇後面的眼神要我讓開,要我跪著,要我祈禱,要我認罪...。但我沒有,我這樣的畸形姿態,跟當年在基督會堂前投下火把時一樣,我拒絕認罪,我拒絕懺悔,即使我痛徹心肺地感到祂的力量,但我依然拒絕,因為驕傲。 驕傲是為七大罪!但卻是我所有的一切,是我活著就不能放棄,僅存的一切,其他我已全然燒燬。 於是我就這樣驕傲地站在原地,與她的慈善目光緊緊相對。 神轎停下來了,所有人怒目圓睜地望著我。金剛們搖擺著布滿血痕的身體,顫抖著等待神諭發動戰爭,人們手上的香向上揚,那空中的煙火則掉落,神轎裡的祂仍然緊緊地望著我。我跟妳說,妳不會得到我,在我沒有找到妳之前,妳休想得到我。 我面前躺著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的協山,鋪墊著一地血紅的炮竹。祂則靜靜地坐在對面小小神轎裡盯著我。彷彿等待我的憤怒。但我沒有,我只是非常厭倦。 我們就這樣僵持了許久,人們全都在等待。
然後,有個斜披紅帶的大漢,緩緩從神轎後走出,他是當年我的副手,他是榔頭!他以那逐漸花白的頭髮,茫然空洞的手勢,醺醉的蹄步,來到神轎前上香,然後以爐主的身分請求祂的神諭,在兩次的跤阫後,榔頭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匆匆將手一揚,神轎便轉往直街而去,所有金剛護衛彷彿全都得到了啓示,再度搖擺上路,而那原本跪在我面前的男女善士,全都驚慌失措地站起,急忙朝著神轎轉往的直街湧去,霎時間,這裡一片空蕩...。
這場看似勝利,所向披靡的挫敗之後,我只能繼續向前...。
我走回歡慈市街,街上兩邊店鋪排立,人潮來往,家家戶戶焚香燒紙,祈求興旺,我將腰帶纏緊,大喝了一口皮囊裡的烈酒後,我來到了一家興旺的香燭店口,掌櫃頭家在裡面安排香爐,夥計在一旁招呼。他們看到了我,一個年輕夥計露出驚慌,走入裡店向掌櫃報備。於是我搖晃身體,在金紙香煙的瀰漫裡,緊握起手上的刺棒,咬著牙,開始向著自己的額頭擊打,然後口中大聲唸著: 善士慈悲,討個紅喜,善士發財,多子多孫! 善士慈悲,討個紅喜,善士發財,多子多孫! 所有路人紛紛站定,望著我,一個當了血丐的畸形老者。我在痛楚扭曲中,嘴角不覺流下了口水,摻合著額頭留下的鮮血滴在破布衫上,然後滴在前方土地上,而緊纏的腰帶則緊緊提護著我那不斷抽蓄的內臟。我再次高聲狂喊: 善士慈悲! 討個紅喜! 善士發財! 多子多孫啊! 終於,那夥計從內堂走出,交給了我一個小銀元。我道了謝,走回巷子裡,將皮囊解下,打開封口,然後將所有烈酒傾倒在我那滿是鮮紅的頭顱上...。
1.22 世界
夜半,我窩在地下商場出口旁的遮雨簷下,四周有三面由水泥短牆包圍,我身上拉著一塊紙板,大衣胸口裡塞著七八張塑膠袋,然後將頭墊在一個腰包上,鞋子晾在腳前,帽子壓在眼睛上,手裡則握著一隻高粱酒瓶,如同蝦蛄般蜷縮而眠,今夜,這裡似乎只有我,其他街友應該都進去了中途之家,享受一個熱水澡,一個平穩的好眠,但是,今夜我渴望回來這裡,這個屬於我應該葬身之處。在此能夠長眠。 但今夜,我無法入睡。 我抬眼望著外頭街道,廣州街人行道上的小綠人反覆著紅紅綠綠,在時而緊張,時而遲緩的節奏裡循環,與上頭的紅綠燈一搭一唱,如同情侶之默契。商店招牌燈箱多半還亮著,但今夜不是週末,此刻少有行人。額頭的傷口還隱隱緊疼,下午那樣的摔跌,若非運氣,恐怕早已昏厥。我思索著,許是應該早年充當血丐時留下的底,抗撞耐跌。 當年幹這行當,是日本人禁了我這持續多年的血丐,而如今也早已沒了丐頭,沒了丐頭,自然沒人出面協調遊民事務,大夥ㄦ寧可各自尋路,也不願受官府招安為良。於是當年的愛愛寮將一夥遊民全抓了進去悉心照料,而我,因為少有跟著廟會混吃之時,於是始終沒有受到那樣的善心待遇。 而如今這裡的善心始終存在,但一直以來就是少了同理心,出來街上生活,本就是一種志向...。
我想著,眼皮就睏頓起來,闔上眼之前,街燈全成了一團團燈籠般的鬼火....。但是,就在我意識逐漸深沈之時,我聽到了附近的腳踢鋁罐聲...。框,框,框,來到了我的宮殿...。
糙幾掰!幹您拿ㄌㄟ!你在這裡幹嘛! 我抬起頭,是兩個穿著球鞋,綁腿褲的花衫男孩,都約是16歲年紀。留著長髮,穿耳洞,手上帶著金鐲子,這種孩子,這裡太多了... 我轉過身,背朝向它們。 幹林拿!不屌我?你是藏著查某嗎?基八被吃了嗎? 幹!把罐子還來!另一個孩子說。 我縮著身體,我沒有任何反應。現在是剛過午夜,巡邏車剛走,二十分鐘內不會回來。然後就感到背上狠狠一腳。 幹!糙已郎呦?起來啦!這裡不行睏啦! 然後又是一腳。這次痛入心肺。我緊緊握著酒瓶。我在等著還擊。等著兩人同時接近... 幹! 幹!另一個也說,又加上一腳。 這次是肩膀,還好沒踢到腰,因為我緊緊蜷曲著。 然後我想起了協山。 *************** 他比我聰明,他長得真像他娘,大眼,雙眼皮,皮膚白皙,高挑,一直像個娃娃。跟我完全相反,若非他有個渾圓的鼻子,我還真不能肯定是我孩子。但是或許是他的美貌剋死他娘,一出生,他娘血崩過世。我始終當他是我的鏡子,看到我也能生出這樣好的兒子,而不像和山,長得完全像我,濃眉,大鼻,招風耳,小小很基八的眼睛,疏髮,斷掌。但是,在內心深處,我卻深深忌妒著協山。他是那樣得人疼,大家是那樣愛他,呵護他,聽他的話。我每每望著,心裡有一種可怕的想法,我應該毀滅他,趁著他還沒有豐滿長大之時,但是這很短暫,在心裡一閃而過,然後繼續寵他,教育他,給他所有。希望他日後接替我,讓我更增光彩,是的,是讓我。我只想著他讓我更光榮! 背上又是一記,我發出了一聲輕聲的呻吟。 幹!他沒死!他很硬!想根鋼筋。幹! 又在一下重踢後,我的手受到震動,我手上的玻璃瓶撞擊在地上,碎了。然後變成一個具有殺傷力的武器。這是我每夜帶著它入睡的原因。
那年,協山從日本長崎回來,他婚後去那裡的唐人館學習經商,跟著日本浪士一同做買賣,但他卻遇上了日本史上最劇烈的變化,他遇上了外國鐵船逼迫江戶的重大事變,日本人心惶惶,幕府威信全失。那時,協山匆匆趕回來告訴我,日本要變了,他看到了外國真正的力量,協山說,要跟著改變,才能生存。他號召那年輕一輩的朋友,他要讓這裡敵我兩方一起合作生意,跟洋人做生意! 他在對著族人說話的那一刻真迷人啊,眼睛閃著光,彷彿是淚。我受到震動,雖然那時我沒見過黑船,但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而且是不可抗拒的,因為他見過。但是,我卻冷冷的說: 你莫黑白來,這話怎能讓大夥信服! 一切,都真的。 我們活著,為自己拼命!怎能讓出來? 再晚,來不及了! 黑白賊!我們不是你這種娘們小孩! 這話莽夫說的! 我忽然就狠狠踹了他一腳,他翻跌在地上,桌椅倒一地,他沒言語,大夥全呆了。 那一刻,我心裡冒出了毒蛇,不,我成了一頭山豬!驕傲而失去理智的山豬,一隻只懂得正面攻擊的山豬。我的母舅曾帶我進入北插天山,見識過這種勇猛驕傲的動物,母舅告訴我,泰雅族的勇士決不從背後獵捕山豬,那是懦夫的行為,會被族人恥笑。眼前的協山,則是另一隻,比我更強壯,更聰明的山豬,我想正面擊敗他,狠狠地,不然就應該讓他擊敗我,但當時,他沒有,他靜靜望著我,我心裡更加激怒,我坐回椅子盯著他,他沒動,僵持著,我又走過去狠狠再踹一腳,他翻身以背抵擋,仍沒說話,但是我的眼眶卻紅了,我驚慌,我再抬腿,眾人這時紛紛上前拉開了我。 你別做夢,你是我的!我顫抖大喊。同時眼眶幾乎留下淚。但是沒人敢看我的眼睛。全都低頭望著地面,等待風暴平息。
臭基八!你給我叫!我不踹你! 我的背再受到一隻踢歪的腳劇烈摩擦,並不很疼,但我卻幾乎掉淚。我用一隻手捂著眼,一隻手緊握酒瓶,我已經準備好還擊...
協山站起來慢慢離開,我望著他,沒說話。但是我心裡喊著,你給我過來,我們拼輸贏!你能贏的!你可以!擊垮我!證明你是隻擊敗生父的山豬!站著像個勇士!但是,協山就這樣走了,他沒有流淚,但我卻有,幹!我竟然想流淚!而他卻沒有! 然後,他究竟不是我,不像我推自己的父親下河,然後站起來,成為驕傲的山豬。那時,因為我知道,無論我推不推父親下河,我都得後悔,那當然得選擇站起來成為山豬!如今也是!我得逼迫他應戰,逼他挑戰我,擊敗我,不然,我就毀滅他!
我激怒了這兩個少年,它們就真的一起靠了過來,一起出腳。我已經將酒瓶轉向正面,雖然還藏在我的大衣腰間裡,但我將能立刻狠狠地刺穿它們的雙腳,它們將會殘廢,但卻在那腳將及身的空檔,我抬眼,一瞬間在近距離看到它們那如同山豬的眼睛,沒有淚,卻有一種奇怪的仇恨。 恨我是吧!恨我毀了你,卻又思念你,恨我是吧?我忽然眼淚直流,那一瞬間,它們就停了下來。 兩個男孩互望著,迷惑。 幹,這是哪一款? 誒(ㄟˇ)洘ㄋㄟ! 幹。 造啦!塞林ㄋㄧㄚˊ!真是機車! 然後兩人就先後轉身,快步離去。 協山,你終究沒有挑戰我,你可以擊敗我,卻讓我毀了你,讓你葬身在那一片火紅的炮竹上!你應該擊敗我,然後稱霸你的山林。 但是,你沒有。 協山。 2011.04.29 凌晨5:10淡水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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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