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我們種花生的沙地，位於老家壯圍鄉新社村，在濱海公路附近。走兩分鐘的路越過沙崙，就可以看見婆娑之洋，以及浮沈在太平洋上的龜山島。

我在沙地邊的一棵苦楝樹下，挖了大約一公尺多的方形深穴，是你佛朗基即將長眠的地方。往西可以俯看蘭陽平原的田疇，遠眺雪山支稜的雲霧和夕陽；朝東則是海島與海浪日夜叨絮的大洋舞台。

將裹住毛巾的僵直身軀，緩緩放進洞穴，挪好後肢，擺成你平常最喜歡的側臥姿勢，我肅立穴旁，口中念念有詞。感謝你五年來在家裡，製造了讓平凡日子起些波紋的的點點滴滴；也抱歉在許多時間裡，當大家上班上學，獨留你守著空房子。

當一鏟鏟沙子朝你身上覆蓋，我以佛號和淚水向你告別，祝福你來世有更好的遭遇。但此時很難掩去你這一生的形影，在我們家的日子…

五年前，當小女兒要求養一隻兔子，作為小學畢業禮物，你便成為家裡的一員，也是我們家第一次豢養的較大寵物。從此垂耳、長毛，一團白絨絨的小東西，就在家裡到處竄走蹦跳；那是你出生兩星期後，對世界正要好奇探索的活躍時期。

所有傢俱二十公分以下的部位，如櫃子、桌椅、茶几、沙發，都成為你摩蹭、齧咬或磨牙的對象，因此它們一件件都體無完膚。適值《航海王》卡通為全家人必看的電視節目，孩子們便以其中善於造船又破壞力十足的佛朗基這號人物，作為你的名字。每個人出門或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叫著「佛朗基、佛朗基…」。尤其放出籠時，一沒注意就失去蹤影，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叫著你的名字，有時在櫃子與牆壁間，有時在二樓的床下，甚至在三樓頂的階梯上發現你。

因為你，「佛朗基」是我們家最常聽見響噹噹的名號。

為了防止災情擴大，我得用木板圍住傢俱的空隙，且在上二樓的台階一半處設立活動紙門，防範你上樓搞破壞，但也留半層樓的階梯讓你練習上下，以為運動；至於稍舊的沙發和桌椅，就任你自由發揮。

雖然你不會說話，除了生氣的悶吼，幾乎安靜無聲；但最常在我們腳邊繞圈子，索求人家的安撫。只要蹲下來用手在你的額、鼻間來回撫摸，便舒服地趴在地上，一副享受的樣子，久久不去。

當我們吃早餐時，你也喜歡沿著桌椅繞圈子，或咬我們的褲管，彷彿在說我也要。順手餵你吃些饅頭或麵包，竟然興奮地如狼吞、如虎嚥。妻笑說「愛吃麵食的人，自然養出愛吃麵食的兔子。」

但對於你佛朗基，我們常歉疚的除了白天不在家讓你落單外，就是無法再養一隻你的異性，感覺違反了動物的自然本性。起初，無法分辨你是雄是雌，正如木蘭詩裡說的「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安能辨我是雄雌」。當朋友帶小孩和他們養的灰色豎耳小兔，來家裡作客時，你騎上體型小你一半的同類，激烈地做出不雅動作，我們因此判斷你是男生；但看過的醫生，說你是女生，我們還是半信半疑，直到你乳房性徵逐漸明顯，我們才確定。

得不到自然本性的發展，也許是你總有一段時間不大吃喝，或生氣跺腳、悶吼的原因吧。

今年四月初，你在自己左後腿上的皮膚咬破一個大如杯底的傷口，醫生說兔子缺乏痛覺，咬了自己也不知痛。手術縫補後的第二天，縫線附近又裂開不小的破洞，只好在你脖子圍上保護罩，防止你轉頭亂咬，每天敷藥兩回。你所有的行動因此受到限制，吃東西時顯得笨拙，走路也常撞上桌椅，像是戴了刑具不得解脫，讓人於心不忍。

一個多月後所有的傷口不見了，全家都高興你能卸下枷鎖，反而你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幾天後才恢復正常。

六月初，你又不太吃喝，精神有些不振，以為是生理時鐘使然；但是醫生說那是因為牙齒過長，造成眼、嘴部位發炎和精神問題，需要所費不貲的全面性拔牙或剪牙才能根本解決，而麻醉和手術的風險，也令人擔心。

後來發炎有減少的跡象，你的食量和精神逐漸恢復，雖然動作不如以前靈活，有時窩在桌腳或牆邊，半天不動，但偶爾也能爬上階梯，我們認為是年紀大的關係。

六月十三日早上五點多，起床下樓，習慣往你的地方走去，小聲叫了佛朗基，卻沒聽見任何聲響。只見你側躺著，身體沒有因呼吸而起伏，我警覺不對。蹲下來用手撫觸，身體微溫但四肢已經僵硬，我心頭酸湧，眼眶溼紅。忍住激動，一面平撫你的身體，一面用佛號送你行走。

叫醒其他家人，我們圍著你，哽咽聲裡再次為你誦佛號，並謝謝你五年來的陪伴。這幾日沒有徵兆顯示你要離去，竟如此悄然離去，在闃無人聲的夜裡，你孤獨而行…

用白色毛巾包裹你的身體，安置在紙箱裡，送你到這片我們種花生的沙地，在苦楝樹下，那是我們來工作時休息的地方，也將是你長眠處。

此後，陰陽相隔不遠，只要在樹下坐著，便叫叫你的名字，或與你說些話，希望能減少你的孤單，也多少彌補我們對你的虧欠。

生命無常，理智上是知道的，但萬物有情，一旦面臨生離死別，卻難免感傷。從你佛朗基身上，是讓我們證悟萬物無法主宰無常、夭壽的憑藉之一；也從你身上啟發了我們一直不太願意承認的真理：萬物間除了互助，實在不該有主從或隸屬關係，尤其豢養這件事，我們自以為是對你好的，極可能違背了自然法則。

你走後的日子，每天回家時，仍然覺得你會因為聽見我們開門，而碰撞籠子發出聲響；或推動飼料盒產生噪音，表示肚子餓了；有時仍會不自主地瞧瞧桌下，佛朗基是否在繞圈子…

一會兒才意識到，你在青山碧海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