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母親花費每天做手工賺來的辛苦錢，去羅致陪嫁的首飾和衣物，而且費神地去擇日時，我就不太願意對事情的發展略表關心，甚至有些不屑。

        就只為了那出生僅三天就夭折，而無緣於人世的妹妹。

　　事情發生在母親身體連續違和時，看了醫生，也不見好轉，於是母親就去找通陰陽的相士問卜，相士說這是夭折的妹妹，已經長大到了適婚年齡，借著作祟暗示母親要為她辦理婚嫁儀式，如此身體才會康安。生病得吃藥打針，況且陰陽兩隔，幽幽邈邈，似乎都是不切實際的推測。所以除了帶母親到醫院外，我對這件事就抱著漠然的態度。

　　但是，母親還是勉力地找到了願意冥娶的三姊夫當新郎，也選定了吉日良辰。

　　那天，提早下班，雖然我的理性仍然不能讚同這些做法，但我不想迕了母親，也避免她為了整個冥婚細節累得更不舒服，所以抱著僅僅是幫忙的旁觀心情。

        時辰接近了，家人都因所謂犯沖的禁忌而避開，只有我和母親在場。沒有一般結婚的紅綵、喜幛布置，更沒有盈門觀禮的親朋好友，場面冷清得倒不像在辦喜事。

        母親先在牌位前的地上，舖一層紙錢，再把一件紅花洋裝，平放在上面，拉勻所有的衣角。母親的手有些緩慢和抖動，花了一番功夫，又小心翼翼地在衣服的下襬，擱一雙鞋子，其他手帕、耳飾、項鍊和梳子等簡單的妝奩，不一而足，完全依照人的部位擺妥。我把母親吩咐準備的一盆水和草蓆，放在不遠處，盆邊也放了一條乾淨毛巾、一塊香皂。母親又在衣服上頭折些紙錢，而後燃香祝禱：

        「阿色啊！等一下人家要來迎娶，衣服燒給你，洗好身軀就可以穿上。」

　　說完話、上了香，示意我蹲下點火。當我起身時，瞥見母親銀髮下，閃現晶瑩的淚光，直直看著火苗從鞋子往上蔓延，複雜的表情裡盡是哀戚。煙火和飛灰瀰漫了整間屋子，嗆得我有些呼吸困難。母親抿著嘴，緊蹙雙眉，在霧靄中更見他眼下明顯的淚光。過了好一陣子，母親用手抹抹臉，拿起蓆子圍住臉盆和盥洗用品，並對著牌位說「阿色啊！現在可以來洗身軀！」說完便支開我。

        淨身待嫁的儀式完畢，新郎的車子進了院門。母親把妹妹的牌位和香爐，捧到祖先神主前，焚香辭別並說：

         「阿色啊！，你嫁過去以後，要保佑你的翁婿身體健康，保佑他的子孫代代綿長，闔家平安，發財富貴。」說完又就站在那裏，良久才把牌位和香爐安放在新郎帶來的米斗中。直徑約有一尺的圓形甆斗，裝了七分滿的白米。母親把陪嫁的首飾也一一擺進去，米斗的外面套上陪嫁的衣服。母親又顫著雙手，捧起米斗，慢慢地走出大門。新郎接手上車時，我依母親的指示放了一串短短的鞭炮。母親望著只有新郎、媒婆和司機的車子離去而眼神茫然。我問母親，是不是有些難過，母親起初說不知道，一會兒才說「因為以前生活艱苦，才沒把人家養大，現在要嫁人了，卻這樣冷清。」

　　雖然母親沒有受過一天的正式教育，不懂得釐清事象因果，但卻擁有把時代的悲苦，引為自己失職而罪咎的仁人胸懷。

　　其實，從點火燒衣服的那刻起，我已不再冷眼旁觀了，反而有些懊惱自己開始的態度。當母親走回屋子時，我看到的，不單是母親佝僂的身影，而是她為家人完全付出，且無怨無尤的生命。

(收錄於《頸上的棋盤紋》2002.12蘭陽文學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