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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13 18:56:27瀏覽209|回應0|推薦4 | |||
張琴/摘自《北京青年報》2012年7月16日】
她剛剛從小睡中被驚醒,也許是因為我走近的腳步聲,也許是因為我很低的說話聲。她的每一個白晝就是由這無數次的小睡和驚醒構成的。我將她扶起來。她的頭髮蓬亂,目光呆滯。與我一年前見到時相比,她好像發生了質變。她問我自己是在哪裡。負責照顧她的人告訴我,她每次驚醒之後都會有同樣的疑問。 我在她的床邊坐下,將臉貼近她的臉。我問她「我是誰」,這是所有來到她跟前的人都要問的首要問題,這是對她的考核。如果她的回答迅速又正確,她的身邊馬上就會蕩漾起一陣對生命力的驚歎。 她用呆滯的目光審視了我一陣兒,搖了搖頭。
我很清楚這不再是她的幽默。兩年前,面對同樣的問題,她先是有完全相同的「反應」。但當我哀歎了一聲之後,我的名字竟立刻從她的嘴裡蹦了出來。頑皮又詭秘的表情出現在她的臉上,她為自己的幽默而得意,她為自己幽默地騙過了我而得意。 這一次,她的搖頭意味著放棄。她真的沒有認出我來…她真的已經認不出我來了。 我不想放棄。我覬覦著感官之外的認知能力。我說出了我母親的名字。「你知道她是誰嗎?」我問道。她用不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她說她當然知道,她知道那是她女兒。「我是她的兒子。」我接著說。她詫異地看著我,然後將信將疑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她的目光裡充滿了對名不符實的疑惑。 再過兩個月,我的外婆將迎來她的第97個生日。她的兄弟姊妹都稱她為「桂姐」,因為她出生在桂花盛開的季節。4年前,她在長途電話裡為我一字不落地背誦出《長恨歌》等唐詩之後,我激動地寫下了《外婆的〈長恨歌〉》。 她現在仍然能夠背誦出《長恨歌》和《琵琶行》。但是,她的背誦已經不如兩年前那樣流暢,其中會摻雜著一兩處錯亂和兩三處停頓。我驚歎那些錯亂和停頓,那是晃動在生與死之間的蜃景。 背誦恢復了她的精致。我將她扶到輪椅上,將她推到門口的院子中央。清新的空氣和溫熱的陽光讓她的精致更加顯眼。這精致是她與生俱來的美,是她生命力的標籤。 我們斷斷續續地拉著家常。她的反應有時候極為敏捷,有時候非常遲鈍。有一次,她甚至停下來,充滿疑惑地看著我…她又不知道我是誰了。我又需要重複剛才的遊戲,讓她通過她的女兒來確認我的身份。 家常繼續拉下去,我提起我在北京見到了一位很少見到的表姨。外婆的反應令我慌張,她竟問起了表姨的媽媽,問我是否也見到了她。我懷疑她又一次錯亂了。「她媽媽是誰?」我故意問道。外婆的回答快捷又準確:「她媽媽是我姐姐。」她肯定地說。也就是說,她並沒有錯亂。這讓我有點費解了。「你不記得你姐姐已經過世多年了嗎?」我著急地說。 外婆突然就不說話了,我知道是我的話觸動了她。她在想生的溫馨還是死的神秘?負責照顧她的人安慰我說,到了外婆這種年紀的人已經沒有喜怒哀樂了。她低估了外婆的生命力。從我們的交談一開始,我就一直拉著外婆的手。我能夠從她手的表情(它的顫抖)感覺到她對我剛才那句話的反應。我後悔自己將死亡帶進了我們的談話中。 在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外婆突然說:「我想回房間裡去,我很傷心。」 我為她的傷心而傷心。我將她推回到房間裡,將她扶到了床鋪上。「為什麼這麼多人都不在了?」她在慢慢躺下時自言自語。然後,她側過身體面對著牆。我看到她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那突然的黑暗能不能遮掩她突發的傷心。 兩天之後,我又一次來到她的跟前。她還是沒有認出我來,她還是需要通過「推理」才能夠說出我的名字。她當然也不記得我兩天前到過這裡,她對時間和地點已經沒有什麼概念了。 我告訴她我剛去了「月塘」。那是她的祖屋,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這標記她生命源頭的地名沒有從她的記憶中脫落,她突然變得充滿活力的目光說明了這一點。「你真有意思,」她說,「你去那裡幹什麼?那裡什麼都沒有了。」說著,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她的自言自語裡開始閃爍著往日的生機。 我給她看我從「月塘」外殘存的土牆上剝下來的泥土,讓她用手去觸摸她娘家的氣息。「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她激動地說,「它的周圍有一堵很高的土牆。」我相信她的觸摸與我的觸摸完全不同,她能夠觸摸到時間的內涵。 我不知道「現在」對我外婆意味著什麼。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雖然已經不多了,但是,她有過非凡的生命力。很多年之後,這生命力會讓我將她虛構出來。她會沿著我的記憶和想像進入一個盤根錯節的故事,一直回到她的祖屋,她的出生地…她會通過我的虛構重新開始她的生命。 我盼望著那個時刻。我盼望著在精致的語言裡再現她精致的身影和她精致的聲音。我盼望著她重新認出我來,用她的眼睛認出我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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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