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水無情

兩位姊姊命喪黃泉，賽琪並不知情。風神西風送她回到娘家，她已心神俱疲，父王問話，她連話都講不清楚，更沒有心情細述。

為什麼？為什麼？這幾個月，在她身上發生的種種巨變，竟然永遠剝奪了過去她平靜的生活。不，她也不想回返到過去小姑獨處的時日。現在，她的腹中胎兒需要父親，可憐啊，邱比特棄她而去，等於也同時拋棄了自己的親生骨肉。

不，最可憐的是她的心。賽琪想起她與邱比特共度的每一個黑夜，共做的每一個動作，相互呢喃的每一句話語，四周全是黑暗圍繞著他們，他們依偎在一起的事實就構成了他們彼此的光明。她終於明白了，那個在她床上疼愛她的男人，不管他是怪物也好，不管他是愛神也好，就是比她父王和兩個姊姊還親的真愛。

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偏偏對方又是邱比特，從沒聽說人神戀能有好下場，人會老死，神則長生不老，神更喜怒無常。但是她知道她愛邱比特，不，不管怎樣，她要找到他，不為腹中胎兒，為她自己，她要向邱比特道歉，就算他不再要她，她也要試它一試，如果連試都不試就實在太孬種了。

但是她到哪裡去尋找邱比特呢？至少呆在父王這裡絕對找不到他！賽琪滿心均是尋找邱比特的念頭，哪裡還呆得住王宮，也沒告別父王，也沒想到兩個姊姊，立刻衝出王宮走進外頭的未知世界，開始尋找起邱比特來了。

試想她從小如此嬌生慣養，父王寵愛她，老公邱比特珍惜她，她沒有吃過真正的苦。起先，她像無頭蒼蠅一樣胡亂尋找，到處問人，問河水，問湖泊，問樹木花草，問飛禽走獸，餓了摘果子吃，渴了掬山泉飲，累了就地休息，完全不顧容貌的修飾和物質的享受，只想找到她的丈夫。畢竟賽琪沒有鐵打的身體，這麼胡找好幾天以後，終於昏倒在不知名的森林裡，沒有人在乎她的下落，也沒有人關心她的安危。

（賽琪喃喃呼喚邱比特名字醒來）
法國畫家 Jean-Baptiste Marie Pierre 的 1750 年作品，畫題：水泉女神（Naiads）營救賽琪

不知她暈厥了多久，再度張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身旁環繞好幾個相貌清秀的女孩子。她們身穿薄紗，頭上戴著樹葉子編成的髮冠，個個一臉古靈精乖。其中一個女孩在掐她的人中，見她恢復知覺，回頭告訴其他女孩「好了，好了！」。賽琪有氣無力地問她們是誰，女孩反問她是誰。賽琪說我叫賽琪，我是愛神邱比特的妻子。

總之，這幾位女孩雖然頑皮，心地卻極為善良，聽到賽琪自報姓名已略知梗概。她們說，她們知道賽琪，維納斯女神放話必須通報她的下落，她們只是身份卑微的山泉女神，惹不起維納斯和邱比特。〔按：山泉女神之於維納斯，好比咱們中國的土地婆婆之於西王母〕話雖這麼說，她們當中有人火速取來靈泉泉水，有人火速取來千年香蜜，更有人捧上她們自食的珍異果點，勸誡賽琪要為腹中胎兒保重身體。

賽琪心懷感激，聽取忠告，乖乖吃喝，告別水泉女神，再度踏上尋找邱比特的旅程。

英國畫壇巨擘 Sir Edward Burne-Jones 於1872-74 年間作，題為「潘恩與賽琪」（Pan and Psyche）。Pan 是希臘神話的牧神。外形像這樣（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像羊），負責守護森林和山野的羊群，排笛是他發明的樂器，所以排笛的英文字就叫做 panpipes－－－＞　（牧神潘恩所發明的排笛）。牧神這位中級神祇也是所有薩特（Satyr）的頭目，Satyr 長得和他一樣（半人半羊），以性慾超強著稱，以致「男色情狂」的英文字就是 satyr。

或幸，或不幸，賽琪接著遇上牧神潘恩。賽琪一看到這位半人半羊的潘恩就知道自己碰上了牧神。潘恩和邱比特一樣好認，他上半身像人類，下半身像一隻山羊，永遠攜著自己發明的排笛在山野吹奏。潘恩屬於中級神祇，生父就是邱比特的教父墨裘瑞（羅馬神話Mercury／希臘神話Hermes）。潘恩非常熱衷於吹奏他發明的排笛，本性恬淡安份，不喜爭鬥，不計較名利－－聽起來，賽琪好像碰到世外高人了，是不是？非也！非也！潘恩這位牧神甘心退居田野森林，不愛爭名奪利，全都因為他膽子很小，遇事就跑，腦袋也不精明，爭不過其他神明，更算計不過其他神明。

以為潘恩熱愛音樂？非也！非也！排笛是潘恩的生命，但是他發明排笛、喜歡吹奏排笛，全都為了追女人。以為他像中國的陶淵明喜歡田園野景？非也！非也！他選擇「隱居」山林，也為了追女人，因為潘恩最迷戀一種女人－－寧芙（nymph）。寧芙是居住於山林水澤的仙女，潘恩最喜歡她們這類型的女性。怪的是，碰到追女人，他會突然精明起來，能屈，能伸，能哄，能騙，能搶，能逼，能纏。在他軟硬兼施之下，不知多少寧芙被他染指。

看到他的地盤上冒出一位絕世美女，潘恩這位牧神早知道她就是賽琪，也知道賽琪被邱比特拋棄，還懷著邱比特的孩子。潘恩並不怕維納斯生氣，維納斯如果知道他染指於賽琪，可能高興都來不及。至於邱比特，反正賽琪是邱比特的棄婦，潘恩揀邱比特吃剩下的享受一番，想必邱比特不會介意。因此，潘恩一見賽琪，道：

哎喲喂，咱們這裡來了一個漂亮美眉，妳叫賽琪，是不是？妳無家可歸，又身懷六甲，我就是牧神潘恩，妳瞧，這裡全部都歸我管。可憐的孩子，妳別找邱比特了，他不要妳了，妳瞧瞧妳自己，妳找他找得這麼辛苦，他怎麼會不知道妳的處境，明知道妳在找尋他，可是他沒搭理妳，是不是？妳和他在一起，有多久？沒幾天，是不是？不要再想他了，我潘恩會好好疼愛妳，連妳的孩子都一起疼愛，妳就安心做我牧神潘恩的老婆吧，我最懂得滿足女人，妳和我湊合，咱們夜夜春宵－－不，不必晚上摸黑，咱們日以繼夜，我包妳樂得忘掉邱比特！

牧神潘恩的名聲實在不大好，賽琪和其他凡人都知道潘恩是一個宇宙超級無敵的大色男。感謝他絕跡於紅塵市井，只活躍於山林鄉野－－不過，聽說寧芙女仙裡頭已經沒剩得幾個處女了。賽琪不知傳聞是真是假，反正潘恩這傢伙不是個好東西。她鄭重拒絕，告訴潘恩，她只愛邱比特一個。潘恩笑呵呵地說：

什麼叫做愛？公的和母的之間，就只有那檔快活事罷了！只要長相不是一頭母豬，我潘恩和誰做都成！長得不錯是額外的紅利！妳這樣的姿容算中了樂透！我告訴妳，天上，地下，沒有比我潘恩更懂怎麼做那事兒的，邱比特在這上頭哪能跟我比，我不怕他的箭，因為我不需要愛。做這檔快活事兒，我潘恩是宗師級人物，讓我好好調教於妳，像我教那些寧芙女仙一樣。這就像炒飯，咱們次次使用同樣的食材、調料、鍋鏟，我潘恩就能夠次次炒出不同風味的可口炒飯來，這學問千變萬化，我每一次都能夠創造出不同樣的點子和樂子！炒飯實在銷魂哪，研發出更高的銷魂度，乃是我潘恩責無旁貸的宇宙使命！

賽琪打量一下潘恩，覺得他長得不賴，說話擠眉弄眼，頗具喜感，聽說他好色無度，倒也沒傳出殘忍暴虐的惡名。嗯，長相粗獷，體格強健，與邱比特的俊美大不相同，這粗獷男人喜歡做飯做菜呀，重視口福的人也許不需要愛情。賽琪答：

謝謝你！你不需要愛，那很好，可是我沒有你那麼強壯，我需要愛，沒有愛，我就吃不下飯去。我愛邱比特，他是我唯一的丈夫，以後如果碰到好吃的炒飯，我也只希望和他一起分享。你的父親是墨裘瑞，墨裘瑞更是我丈夫的教父，所以咱們總算有一些淵源。我求求你，看在我肚子裡孩子的份上，你能不能幫助我找到邱比特？他被熱燈油燙傷了，我很擔心他。他生我氣是應該的，就算他永遠不原諒我，我也希望當面向他道歉。

牧神潘思歪頭打量她，不知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你們的故事我早聽說了，邱比特負傷返回奧林帕斯天庭療傷，他現在脾氣壞的不得了，妳不要揀這個節骨眼觸他楣頭。不過，我不成嗎？一定要他？反正你們都摸黑炒飯，換我有什麼不一樣？

賽琪用力搖頭：

很不一樣！噢，原來你說的炒飯是那個意思，這比喻倒也巧妙。不一樣的，換了人就完全不一樣了，就算摸黑，我對邱比特的愛並不止於炒飯的飯菜而已，還有咱們的輕聲細語，還有只咱們兩人懂的心意。你把「炒飯」講得太獨立了，雖然說的是「熱炒」，我感覺不到一點熱意。不，我只要邱比特，不全只為那檔子事兒－－雖然我愛他，也包括那檔子事兒。

牧神潘恩也搖搖頭，納悶他為何與這女孩講不通。愛，包括炒飯呀，卻大於（＞）炒飯呀－－有意思！這女孩縱然稚嫩，又窮途潦倒，倒能堅持己見，無懼於他這半人半羊的牧神：

好吧，妳不願意就算了。我潘恩只知道邱比特現在天庭，他不願見你，你怎麼找他也沒有用。你們的事已鬧得沸沸揚揚，妳在山林荒野尋找，白費妳的氣力，回去城市找吧，去找天后朱諾的神廟，她是司掌婚姻的女神，也許－－我潘恩說「也許」－－她會可憐妳這個棄婦！

賽琪覺得住在山林鄉野的神仙都是好人，很感謝水泉女神和牧神潘恩，向潘恩誠心致謝以後，就轉身朝向最近的城市行去，一邊默默祈禱，盼望天后朱諾能助她一臂之力。

還沒入城，在城郊，賽琪碰到一所神廟，廟裡供奉司榖女神西瑞絲（Ceres／Demeter），啊，怎麼荒煙蔓草，怎麼斷垣殘壁，裡頭蛛網密結，供桌灰塵覆蓋。這座破廟已香煙斷絕，裡外覷無一人。西瑞絲神廟並不是賽琪尋找的對象，她仍然捲起袖子開始清理供桌，忽然間，她聽到一個聲音命她住手：

妳不必在這裡費神。潘恩說錯了，妳找朱諾沒用，她不會管妳的閒事。解鈴仍須繫鈴人，妳應該找的是維納斯。

賽琪恭身向那聲音道謝，趕忙進城仍尋找朱諾神廟。她並不是故意違逆司榖女神西瑞絲的勸告，一來，牧神潘恩講的有理，朱諾貴為奧林帕斯天庭的天后，她執掌人間婚姻，一宗婚姻當然包括子女，賽琪覺得朱諾可能會同情她肚子裡的孩子。此外，她有點怕見維納斯，凡人媳婦居然把她的愛神兒子燙傷，還手執利刃準備殺害他，她這個醜媳婦的確怕見公婆！

賽琪在城裡，找到女神朱諾的神廟，獻上薄禮，焚香膜拜，請示神諭，沒想到朱諾的神諭也命她去找維納斯。看樣子，醜媳婦非見公婆不可了！賽琪出了朱諾神廟，仍在磨蹭，轉至邱比特的神廟。她進廟，看到廟裡不少善男信女，心裡有點得意，也有點感傷。看到邱比特的神像，心田又湧出滿滿的愛意，立即回想到他們在黑暗裡的溫存光景。「唉，這是我老公的神廟呢，可是現在的我卻被他拋棄！」但是再怎麼拖延，西瑞絲和朱諾都建議她去面對她的婆婆維納斯。

賽琪依依不捨，離開邱比特神廟，終於找到維納斯神廟，一進廟就跪地匍行，祈求維納斯幫助她和邱比特見面，她不敢奢望維納斯能夠接受她做媳婦，但是她懇求維納斯同意她服侍她，容許她做愛與美女神的婢女，一直做到她老死。賽琪虔心誠意，苦苦哀求，廟中人來人往，賽琪渾然不知時間流逝，就這麼一直跪著、求著，直到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她人已不在維納斯神廟，更不知道身在何處，是天上？是人間？但眼前的寶座高高端坐著一位言語難以形容的美麗女人，她的裝扮和她的相貌只能訴諸兩字－－完美。不過，她的表情和她的眼神也只能訴諸兩字－－嫌憎。

寶座中的絕世美人就是維納斯，即賽琪的婆婆。
（賽琪在愛神神廟思念邱比特）
英國畫家 Edward Poynter 爵士 1882 年繪。　
（賽琪終於與維納斯見面）
英國畫家 Edward Matthew Hale的 1883 年作品　　　　　　　　　　　　　〔待續〕